桃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植根太深,覆影太广。我们谈及桃时,所指可能并不是一回事,桃色、桃子、桃红、桃符,桃字之后随便安个路牌,都可能指向完全不同的天地。
我们敬重热爱梅花、菊花的人,对于爱李花、梨花、栀子花、油菜花、映山红的人也颇多理解,就算你声称爱玫瑰花,也只是让人觉出浪漫的褒义而无色情的贬义。
如果你声称热爱桃花,则可能惹来善意的讥笑。似乎,你是个好色之徒,时刻渴望桃花大运。
“桃花运”一词源自于紫薇斗数。紫薇斗数是中国传统命理学的重要支派,它以人出生的年、月、日、时确定十二宫的位置,将结合各宫的星群与《周易》卦爻相结合,就可以预测人的命运。如果大运和流年行运到“沐浴”的阶段就叫“行桃花运”。如果在八字里出现子午卯酉,那就叫“桃花入命”。
当然桃花运还有“好桃花”和“烂桃花”之分。
为何叫桃花运而不叫李花运呢?是否同诗经中那首著名的《周南·桃夭》有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宜其家人。
诗经里惯用比兴手法,这首名为桃夭的古歌,礼赞的其实是新嫁娘。
那么《诗经》为何用桃来暗喻婚嫁,而不是别的花?是因其光彩灼灼像新娘的脸色还是因其花繁果丰生殖力旺盛呢?我想不清这个问题,抒情性的诗文也不会对此做说明性的交代。
倒是有些乡村俚语,把女性的阴部称作桃子,这里是否隐含了什么被正统典籍有意隐去的线索呢?
我自小熟知的桃花的口碑,基本和桃花运与桃色新闻相关,那时常听大人彼此用桃花运开玩笑,被说的人,一般又羞又兴奋,脸上浮出桃瓣的色泽,他追着对方打,拳是松软的,眼是轻佻的,和平日的生气完全不是一种性状。
只有当事情被定性为桃色新闻,在正式会议和报刊上通报,问题才会变得严重。桃花运本身并无道德倾向,桃色新闻则有浓烈的道德色彩。许多年代都是如此,一则桃色的新闻足以致当事人于死地,因此常被弄权者巧妙利用。
孩子们滚爬于桃色新闻盛行的土地,不过在自身有能力制造此类新闻前,可暂不理会这些。
我垂涎的是桃的果而非色。
江南的丘陵地带,多生长水分不多的毛桃,就算红透了,也不似水蜜桃那么丰腴多汁,但在七八十年代的赣东北乡间,树上的果实也只毛桃有点分量,虽然瘦硬,好歹比青枣和酸李多几层肉。我家在乡村没有房子,也就没有属于自家的桃树。那时基本也没有物流和水果市场,又羞于去人家院里偷,想吃口桃并不容易。有桃的人家收桃时送几个过来尝鲜,用端茶的搪瓷托盘托着,分到每个孩子手里顶多一两个罢了,基本是一年等一回的稀罕事。
我尝试过自己种。春天撅着屁股去人家的褐皮老桃树下找桃苗,刚从桃核的裂缝中绽出嫩芽的那种。雨后的桃林下生机勃发,枯叶一层层地腐烂,蚯蚓一扭一扭带出湿壤深处的土腥。不断有叶片上的积水冰凉地跌落脖颈,也顾不上抬手去抹,发现青绿的桃苗就跪下去,用食指把根部一拳大的泥团整体挖出,怕伤了它的核和根。
一棵苗离一树桃路途实在太远了,比唐僧的西行之路还惊险。沿途的任何一点闪失都会导致前功尽弃。我从未吃到自己种的桃,也没见证一棵苗长大成树。或许,我每次当作桃苗捧回家的只是一根杂草。
我陷入对桃的妄想。以各种构图,在水彩画里画硕果累累的桃园,并在园中画一条绿影遮岸的清澈溪流。假想整个夏天都泡在园子里,热时在溪中凫水,累了就躺在树上啃桃。那时还没读过《桃花源记》,显然是从《西游记》里的蟠桃园中获得的灵感,在一片桃园里闲居是十余岁时最高的理想。
多年后读到“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元日》)等有关桃符的诗文,才明白桃不仅产果,桃木可还能制作桃符挂在门上驱邪。
《山海经》及其后的汉代诸书皆有类似记载:桃都山有棵大桃树,枝干盘曲三千里。树下有二神,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二神能捉鬼,故一直被民间供奉。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说:用桃木板做门,叫做仙木,画两位神贴在上面,左扇门上叫神荼,右扇门上叫郁垒,俗称门神。流传至今的对联,正是这种信仰的下游产品。
古人认为桃树系五木之精华,比桑、榆、槐、柳更具神性。道士用桃木做镇妖剑,寻常人家也悬桃木剑、供桃木小人辟邪纳福。此风俗在国内渐渐式微,在客居东南亚的华人圈仍有沿袭。
我依稀记得,老家一带的农村是不允许砍斫桃树的,就算自然枯死,也不会锯作柴火。有的村落更神秘,不许女孩攀爬桃树,晾晒衣物都不行。
这真是有意思的事,神性与色情,一个庄敬,一个荤腥,如此相殊的信念竟然共存于一株植物身上。
也不知祖先是靠何种智慧把冰炭安置于一炉。反正桃树是受益了,不管华北还是江南,房前屋后种得到处都是,加上对气候和土质适应力强,数量远胜于梨与李之流,也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生存与审美。
自古至今,没吃过桃子的似乎算不上中国人,没赞颂过桃花的几乎算不上中国文人。只不过,不同的人在桃影中觅得的是不同春色。
吴融看见的是融春的火焰: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桃花》)。
苏轼听见的是季节的脚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晓景》)。
周朴关注的是落英缤纷的伤感: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桃花》)。
崔护则被城南庄的一株桃灼伤了心肺: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城南庄》)。
陶渊明更绝,用《桃花源记》中那“夹岸数百步”的桃花林编织了一个流传千古的乌托邦。
乡间许多爱俏又没什么文化的父母,爱把女儿的名字取作桃花:王桃花、李桃花、张桃花……我读小学时,一个班就有好几朵桃花,有的还同姓。老师为了区分,依据年龄和体形大小,分别唤作大桃花,小桃花,乍一听很可笑,大家均习以为常,无人在此称呼中挖掘笑点。
我在桃花的陪伴下长大成人,却几乎不把这些土得掉渣的美放在心上。还没见过玫瑰,就爱上了她的隐喻,没闻过郁金香,就迷上了她的芬芳。
三十岁后,逐渐厌倦了这些从翻译体文字里生长出来的名花,对于桃花的热情,仍不明朗和确定,追踪油菜花数年之后,记忆里的某些身影才渐次复苏。
多年看油菜花的经验之一:并非一望无际才最动人,曾在婺源江岭拍到有桃花点染的油菜田,桃的粉红把油菜花的金黄映衬得格外鲜亮,有种桃花源里可耕田的境界,颇能唤起人对田园生活的好感,似乎一下就回到了童年的某处村头或田埂。后来每年去江岭,都特地去拜会那树桃花。
大面积的桃花,在银幕上的北方古道边见过,黄土地上红压压的一片,像塬上蔓延开来的野火,荒凉又温暖,撩拨出许多思古之幽情。
亲见的最美一片在鹰潭龙虎山旁的一座山庄里。我2009年3月在那边住过几天,竹篱内一群桃花逾墙而出,开得正闹,嘤嘤嗡嗡,每树都是如此,不知是蜜蜂在闹还是花蕊在闹。不是故意混淆视听作如是说,蜜蜂在花瓣里进进出出,无喇叭形的花瓣做扩音器蜜蜂的振翅声断不会那么响亮。连续观察了几天我发现,桃花在阴雨天是静物,如果白云把天空擦蓝,春阳把空气烤热,花蕊和花瓣就都变成了活物,蕊呕吐般地吐蜜,瓣招摇地伸展,惹得那些蜂呀蝶呀听着摇滚般全都疯了起来。
此后的春季,多次起念带家人去龙虎山看那些桃花,但电话打过去,山庄经营不善关闭了,问及那片桃花,留守人员却无印象,答曰:园子里什么花都有,有冇桃花真没注意过。我瞬间一愣,难道我复述的是个梦境?
江岭的那株桃树近年也未再见。2010年之后,婺源每到油菜开花时节都堵车,江岭的农家旅社也订不到房。
我发动散居全省的线人四处搜捕桃园,最终在南昌县和永修县各发现一处,每处面积均在百亩以上,花也开得稠密,可树干均矮小如橘,花瓣或殷红或浓艳,不是淡淡的水红色。
查证后才知这些都是挂果率很高的新品种,不是我从小习见的毛桃树。园中还修了凉亭和水泥观景台,路旁插着或红或蓝的旗帜做路标,更令我我兴味索然,跟费半天劲找到一批赝品没什么两样。
两千多年来书写桃花的那些诗文,最爽心的一句是“竹外桃花三两枝”,因这画面展现了桃与人类生存环境的关系。荒野的桃林虽有惊心之美,不过还是房前屋后的那些更让人感到妥帖亲热。说到底,与枣和李一样,桃是家树不是野树,乡村人看它有如看檐下的鸡鸭,是一种淡淡的浓情。
最动人魂魄的桃花诗自然是崔护的,因它融入了蚀骨铭心的爱情。人面桃花,这并列词组也确实爽口而颇具画面的质感,像是起了毛边的双人合照的名字。后世的许多叙事文艺作品也都由这合照滥觞而来。
不少人对于桃的记忆与情感,都像崔护,有着独一份的初体验,这直接影响了我们审视桃的角度与心境。
属于我的那株桃生长于1980年左右鄱阳柘港中学教工宿舍前。三四米高,枝叶茂密有浓荫。我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它的婆娑之影,早晨一睁眼就看见花枝的投影在黑亮的玻璃上晃来晃去。
那是我家最艰难的离散阶段。爸爸在外地读大学,弟弟妹妹寄养在县城的外婆家,我跟着妈妈在柘港读小学,房间窄小昏暗,春夏的周末,妈妈常让我去树荫里写作业画画。我迄今仍记得那张圆面的小餐桌,是爸爸恢复高考前做漆匠时亲手打制的,漆着赭红的老漆,妈妈搬桌面,我搬四方形的底座,在桃树下组装好做书桌用。
桃花开得正盛时,常有粉红的小瓣随着微风飘坠到桌面,我屈肘用小臂把它们横扫出桌面,继续画有玻璃罩的煤油灯、解放牌卡车和最新的想象物。有时瓣落在头上,还有类似被鸟屎命中的不快。其时我十岁左右,只爱果不爱任何花。任凭头顶着娇艳的春天,也毫不在意。根本想不到三十年后,我时常会在夤夜和白日梦里心口发痛地想起那株桃树下的时光。
后来多次故地重游,不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树也早无踪影,连当年的宿舍也片瓦不存。一千多人的中学几无眼熟的面孔。似乎,我记住的并不是这一世的事。
正是那株毛桃,奠定了我对桃的感情,不是同一品种,再美我也不爱。就算同为毛桃,躯干太矮我亦不爱。满足了这两条,如果站得离房舍太远我仍不爱。
前两年春天去妈妈的老家祥环,在村后的一户人家门前发现一株桃,状貌接近1980年的那株,体型略小一轮。我端着相机对着满树花朵狂拍,还跻身花丛跟它合影,惹得门内的老木匠停下手中的锯探头观望,躺在晒场上睡觉的狗也凑过来看新鲜。大概,这个村庄的人,不会有谁如此挚爱桃花并不惧谄媚地展露出来。
这两年每临花期都会去那株树下拍一些照片。
屋主和妈妈年龄相仿,算得上故交,也熟知我出生时难产的情形,因她同年也生养了一个儿子。我和家人每次在树下出现,她都热情邀我们进屋喝茶,我们从未进去。
上次她回屋里对一老者很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被我听到。她说:这是某某的孩……某某死了。某某指的是我妈妈。妈妈离世三年多了,我仍然不愿听人把她和那个字确凿地联系在一起。仿佛一个欺世盗名的人被人当众戳穿,我望着满树灼灼的红焰,眼泪辣辣地涌了上来。
明年的春天去哪里约会桃花呢?我一点谱都没了。
桃花季之外的时节,我也常去古代诗文、画册里寻找桃花的影迹。撇开个人经历与偏爱,我想,桃的盛世既不是现在,也不是80年代,而是桃符风行的上古与中古时期。
现世有关桃的最美画面是那时随处可见的家常景象:
村头的茅舍边,一树桃花开得正旺。春阳燥热让人卸了冬袄。男人在远处驱牛犁田,家中只剩新婚少妇,空气中除了蜜蜂的低鸣并无其他声响,似乎随时要发生什么不测的事。但她并不惧怕,搬了小凳坐在桃荫下专注地绣花。鬼过来闻见了桃神的阳亢之气,转身逃了。秀才路过瞥见的是少妇脸上的桃花烧,也绕道走了。
只有软风不时抵近调戏,一阵花瓣雨晃悠悠洒下,慌乱的针尖在在葱指上挑出一星红亮的水珠,颜色在白锦上洇开,有点像头顶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