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午后,阳光好,乡下的老屋出奇地静,屋前的空地里种满了蔬菜,还有一棵枣树,这会儿剩下光秃秃的枝丫。我们坐在小屋门前,小声地聊。
妈妈老了,七十九岁了,我牵引着话题,她慢慢地说起了过去。
您结婚那阵子,正值土地改革,家里穷,没有新房。老屋门前那间牛栏房,挑了牛粪,就作了新房。夏天去塘地里劳作,没有鞋,光着脚。天热,地上像下了火,脚底烫得不行,就跑几步,再跑几步,最想双足腾空。
大哥读书好,却时值“文化大革命”,没钱上学,抵了家里的劳力。二哥得了一场怪病,抱到镇里卫生院,医生说眼神定了,人也凉了,死了。刚好县里的一个医生在那验新兵,您去求他,医生说我给你点药,你煎了吃,试一试。医生给了药,还借给煤油灯,给了煤油,煎了吃下就转气了。又给了几副药,嘱咐回家煎服。三哥溺水,差点死了。
我小时候经常得病,镇上医院远,要走几十里路,翻几座山岭。每次您和爸爸带着凉饭团轮流背着我上医院。中途在路边的小桥头吃点冷饭,继续赶路。九岁时脚上得一种病,走不了,差点瘸了。在医院开了刀出来时,刚好一天一次的班车经过。您怕车子抖动厉害,我会疼,于是又饿着肚子背。路上又下了一场大雨,跑到路边的小庙里躲了一个多小时,回到家天都黑了。我落下了一个多月的课,脚好一些后,您就天天背着我上学。
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您正怀着妹妹。天气暖和,挺着肚子依然到海里抓蟹,结果在海涂上生产了,双胞胎。乡亲把您抬回家,然而两个妹妹都没有活下来。
中年以后,您本可以歇歇了,可那时正在联产承包,加上父亲身体不好,您还要继续劳作,一直苦到七十岁。
不知不觉间您就老了。是的,都快八十了。您生于1936年,一生经历了国家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到农村产业结构调整等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些与你有关,有些与你无关。
您诉说着,没有悲苦,就像说别人的往事一样。是的,人老了,就意味着不再对往事感到害怕。过去的事最苦,到了今天都成了故事。
乡村的时光完整得无人打破,安静得连风都不来打扰,像曾经的门口碧蓝的老菱湖一样,看得见湖底肥美的水草,像村前温暖的小河一样缓缓地流淌。
妈妈,您老吧,您有资格老了,就像这个大年初一的下午一样慢慢地老。来年春节我再回家听您讲那过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