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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景

生命总是最美的风景!

四季

绿意如梦,是那种娇嫩轻柔叫人不忍碰触的绿。那时的我们就稚嫩得像那个初春,坐在春天的门口,嫩绿的目光充满渴望地望着眼前无边的嫩绿,用兴奋的表情对着春天说着我们无限的向往和梦想。

然后我们背着书包,偷偷逃离了我们的小屋,把爹娘的呼唤远远抛在身后,手拉手迈进了春天的门槛,扑进了春天的怀抱。

我们的脚丫抚摸着春的肌肤,春凤轻抚着我们的的感觉,就像母亲的手。穿过小径,越过山涧,趟过小溪,走过弥漫着醉人的清香的白桦林。鸟儿在快乐鸣唱,百合在自由绽放,种子在幸福地发芽……你就那么一直走着,向前,快乐而轻盈,像一只小鹿。我就一直那么跟着,轻盈而快乐,像另一只小鹿。青春的路像一条青春的藤蔓,一直在我们脚下蔓延生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于是春天在我们的快乐旅行中和我们一起长大着。

爬上了最高的那座山。绿意丰盈的山岭上,我们看着那蓬勃的绿意仍在蓬勃地生长着,正在给整个世界和所有的梦穿上绿衣裳。天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太阳分外明媚灿烂,如你我青春的目光。

我们想说好多好多的话,可是我们什么也没说,眼前的绿胜过所有的语言。当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天上的太阳怦然燃烧起来,于是整个世界绿意如火。

绿意如此张扬热烈,就像这个季节的阳光,还有阳光下疯长的庄稼和野草。

我和你坐在长椅上,头顶是清脆欲滴的浓荫。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打滚儿、追蝴蝶、抓蚂蚱,在小溪里洗澡捉泥鳅,在树林里和鸟儿鹿儿们一起寻找童话里的小木屋。

多像我们小时候啊!还记得我们追蝴蝶遇到了小仙女么?还记得我们去找小木屋误入了童话森林么?你自言自语地对我说着,脸上漾满天真与慈祥,你的眼睛一直一步不离地追逐着孩子们的身影。

你的手一只轻轻捏着我的手。

孩子们玩累的时候,你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于是我也闭上眼睛,听你的呼吸,听稻麦拔节,听阳光怒放,听你的嫩绿的歌声从过去不远的春天里传来。

阴郁的雨季之后,蓝天辽远而空旷,原野上,丰硕和萧条并肩而行。

蝉儿们鼓噪了一个夏天的爱情已经老去,而我们依然牵着手,漫步于那条一直跟随我们的小路上。小路上,厚厚的树叶上铺着厚厚的阳光,金黄叠着金黄。顺着这条路,我们走上那个舒缓的山岗,坐下了,靠在一起,品尝着飘香的夕阳。夕阳美丽而慈祥,饱满的柔情和饱满的高粱一起酝酿成酒。不用看,我知道你的脸像夕阳一样透红羞涩,仍然是原生态的美丽,就像初生的爱情。

然后我们沿着我们的小路,踏着落叶回家去,夕阳一直在身后凝望和爱抚着我们,就像母亲的目光。而我们牵着的手一直就没有分开过。

看到老家小屋的时候,最后一场秋霜染白了你的黑发。

彷佛一夜之间,世界就已面目全非,山已不是山,树也不是树。放眼望去,一片茫茫。侧耳倾听,寂静无声。彷佛一切都已冬眠,鱼和熊,山与溪水,甚至有些情和爱。

世界上也许只有我们依旧坚守在火炉旁。只要我们守在一起,炉火就不会熄灭,炉火不会熄灭,世界就不会被彻底封冻。鲜艳的炉火是最热烈的花朵,慢慢烘干着我们曾经的风雨。滚热的回忆,一杯又一杯,只是苦也淡了甜也淡了,清淡得让我们回味无穷,就象小时候那捧清爽甘冽的山泉水。

再加一块木柴,我们火红着心和脸,耐心等待着被严寒封锁的绿。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在冰上热烈地跳舞。

第一场雪带来了春的消息。

雪花洁白的微笑中透出烂漫,呼啸的北风激情无限地召唤着我们。

于是牵手走出我们的小屋,用我们积蓄的热量温暖着彼此、温暖着这个封冻的世界,温暖着天上那颗疏离僵冷的太阳。

你伸出手去,迎接一片雪花。于是你融化了雪花,雪花融化了你满头霜雪,重现出十八岁的乌黑秀发。抬头望望,太阳正在向我们走近呢,她那一脸光芒灿烂就是怦然解冻的河水,欢快地注满我的双眼。

然后用我饱蘸阳光的目光,轻轻拭去你眼中的混浊,在你重新清澈的目光中寻找一纤正在发芽的如梦绿意。

玻璃小屋

世界对于人群来说很大很大,大得无边无沿、无依无靠。而对于人群中个体的你来说。世界又很小很小,小得只有一间屋子那么大。

你本来也是一个安安稳稳的人。但那天你竟会突发奇想,想走远些去看看、闯闯、试试。可是当你要走出那个在此之前你一直生活着的圈子时,却犹如头撞南墙般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经过仔细观察摸索你大吃一惊,你简直不敢相信你面前当真拦挡着一面墙。

但那确实是一面墙。不过那不是一面普通的墙,而是透明无形的玻璃墙。再次探索,你会比突然发现你原来不是你自己还吃惊地发现四周都挡着这样透明的墙壁,你原来一直被封锁在一个玻璃小屋里与世隔绝着。

而在此之前,你一直以为你是生活在一个无比博大的空间里,你一直以为只要你肯走动,世界就会毫无阻挡地写满你的脚印,因为这玻璃小屋透明的围墙让你看得见近前的树遥远的云,还有日出月落海阔天空,它用真实的虚假欺骗了你的眼睛,使你从未对自己的错觉产生过疑异。所以那时侯你很平静很安然,并不急于要走出那个你已活动惯了的小小空间。可是你今天发现了你真实的处境,你立刻就感到了憋闷、急燥、好象一时一刻也不能再忍受下去了,你要立即逃离那间欺骗封锁了你很久的小屋。

当你发现那间小屋虽然透明却没有门窗时,当你拿起锤头要砸碎玻璃围墙时,你却忽然又犹豫起来。你也许想到了小屋虽小虽闷倒也很温暖、很平静,无风无浪且无碍观看风景、欣赏自然,且这么多年来你已经习惯了这个命运赐予你的小环境小气侯小圈子,一旦打碎这面墙破坏了这间屋,你不知道外面还能不能再找得到这样一个遮风避雨的去处,你不知道有一天疲倦了还能不能走回这里,你不知道这本来属于你的空间会不会为别人所占领……而且外面的天地虽大,景致虽好,路却未必平坦,风却未必顺序,还会有高山挡着,还会有大水隔着,还会有荆棘,还会有沟壑,还会有狂飙恶雨,还会有想不到的艰难险阻,你虽未老迈,也已不很年轻,你到底有没有出去冒险的必要……这样思来想去瞻后顾前考虑权衡几番,你又习惯地在屋里那个小圈子里走了几圈,渐渐地你就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于是你又去观望别人,你发现原来每人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玻璃小屋,而且屋子很少是空着的,绝大多数的人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转圈子、或看风景、或悠然自得、或焦躁不安,当然也有个别人握了锤头之类对了那看不见的围墙时时作势,却并未真的下手。你有些庆幸了,庆幸自己没有在冲动中卤莽行事。庆幸之余,你忽又觉悟了一个事实——原来亲朋挚友与你并非亲密无间,即使你们自觉已经紧贴紧靠在了一起,那层看不见的墙也始终让你无意察觉地阻隔在你与他人的身心中间,使人们永远不能真正勾通。你又感受了从未有过的无法言表的悲哀和孤独。

一个人的世界只是一间玻璃小屋。一间小屋那么大的空间地盘却要占有你一生的漫长时光,想想也要委屈死。可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一生就那么默默地在小屋中度过,身心从没有逾越过那些透明的墙体走远一步,甚至一直到死也不曾想到自己的一生竟是完全消耗在一间小屋里的,因此他们活得安安然然,死得平平静静,似乎人生从来本来就是那个模样。对于这些人说来,那小屋的透明围墙倒是多余的障碍了。但那冰冷坚硬的墙体对你来说已是真真切切存在了,并且死死地局限着你、拘囿着你,你在小屋里已经活得很不自在很不安然了。孤独寂寞悲哀恼愤无奈时时折磨着你,你惊恐地感觉到你的小屋一天比一天萎缩、收拢。

你觉得你应该走出你的小屋,你觉得你应该呼唤众人全都走出那个自封自闭的小屋,但是你的脚步仍然只在无形的墙里徘徊,你的呼喊只有你自己能听到。

你知道玻璃是娇脆易碎的物体,你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碎它的勇气。

也许有一天你会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小屋。也许冲出小屋你会惊奇地发现并没有实际物体把你与世界阻隔。也许那时你就会怀疑起你的那间玻璃小屋是否当真存在过。

是几天或是几万年,倏忽间好象活了很久很久的我,那日忽然发现自己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竟有一扇门——那是从没有走进过历史和传说的一扇门。那之前我以为我能够活动到的空间就是整个世界了,而且小时侯大人就是这样告诉我长大了我又是这样告诉孩子的。那时我以为自己的世界而自豪骄傲,为能生活在这个世界而满足快乐。但自从偶然发现了那扇隐蔽得很严密的门之后,便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切地追问着我:门外有什么?门外是什么?

那扇门紧紧关闭着,没有一个人出入,没有一丝风出入,甚至也没人去注意去发现。但我却被那个声音搅拢得终日不安。

于是我就去请来了我们的长者,请求他们给我答复。

那可能是一扇门么?头一位长者凝了长长的白眉疑疑惑惑。

那可能是一扇门。第二位长者捋着长长的胡须微微点头。

第三位长者思思索索:门外可能一无所有,也可能无所不有;门外可能是天堂仙境,也可能是地狱魔窟……

第四位长者意味深长:那扇门可能走得出去也可能走不出去,那扇门走出去了可能走得回来也可能走不回来……

第五位长者嘟嘟囔囔;可能……可能……

我们有没有出去看一看的可能呢?我问。

我们的世界已经很博大很博大,很完美很完美,很优秀很优秀,我们有阳光、空气、泉水,有蜜蜂、蝴蝶、鲜花,还有美酒、佳肴、诗歌……我们没有理由抛弃我们现在的世界去冒险——当然我们这个世界也有鼠疫蝗祸和许多灾难,但毕竟我们已习以为常了……长者们众口一词。

不要轻易靠近那扇门,那很可能会破坏我们这个世界的平衡,打破稳定的现状——长者们谆谆告诫。

但那扇门依然紧紧跟着我。我说那不是一扇门,那是墙、是画、是幻觉。但那扇门却大声宣告着:我不是墙、不是画、我是门,真真正正的一扇门,是门,是门,是门!

于是我绕世界走了一遭,最终又回到了那扇门前。

但我没有勇气走出那扇门,就象蛙不能跳出深井。但我也没有力量逃离那扇门,就象铁无法抗拒强磁。我在那扇门前徘徊游荡,就象一个不知去何处投生的灵魂。

终于,人们中间走出了两个探险者。他们曾经占领过三千寸的高山,他们曾经征服过八百尺的隧洞,现在他们不顾长者的阻拦,要去打开那扇门。

我在他们身后紧张地窥探着,就象准备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心脏一样迫切紧张而又莫名地恐惧。

那扇门打开时,外面却是弯弯窄窄的甬洞。那两个勇敢的探险者刚走出去,那扇门就又紧紧关闭了。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很失望,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那两个可敬的人出去了很久、很久,长久得已让我失去了耐心。终于,外边传来了一声欢呼:出来吧,都出来吧,外面真是太精彩了!

我随了人们争先恐后向那扇门蜂拥挤去。忽然,外边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我真后悔,我真不该出来,外面真是太糟糕了……可我已经回不去了,你们千万要吸取教训,千万不要再出来了……

于是再没有人走出那扇门。于是人们依旧在门里快乐、满足、骄傲、自豪、歌颂世界的博大无边。

但那扇门却依然装在我心里,无论我逃到哪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充满诱惑地呼唤:走出来,快走出来吧!

于是我终于又走回了那扇门前。但我已然疲惫得没有激情了,那扇门的形象也有些模糊了。

一位学者走过,我象溺水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鼓了力气问:那扇门外是什么?到底该不该打开那扇门?到底能不能走出那扇门?

什么?门?什么门?那先生擦一擦古城墙一样厚实的眼镜片,莫名其妙地望了我半晌:你是烧得说胡话吧,我们这个广阔无边独一无二的世界怎么会有一扇门、怎么能有一扇门呢……学者摇着头又笑起来,象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忽然,学者停了笑,与我一起侧耳倾听起来。于是就有细微但清晰的敲门声在我们这个世界的边缘响起。

对窗闲看一方云

那个芬芳和煦的春日,你清纯亮丽的身姿潇潇洒洒走进我的小窗。你如十七八岁妙女子一般正在不断的生长中、滋润中、丰满中。你怀着无限憧憬披着阳光乘着东风一路踏青而来,大胆而不失娇柔地展示自己、创新自己、美丽自己。你轻舒漫卷,丰盈多姿。你细舞当歌,意气风发。你如这个季节一般兴奋、鲜艳,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我渴望你静止于某一种美妙的造型,但你一时一刻也不肯把自己拘囿于固定的形式:说你像棉桃,话未完你已筑成城堡;看你是棵树,眨眼树已长成了山。我企盼你能留下来装点我的小窗,但你却不肯把自己局限于一处一地:或许你刚刚还在无边的大海游览,呼吸中还带着海的鲜咸;或许你刚刚还在茫茫大漠旅行,衣裳上还沾着抖不落的尘沙;而现在你已走进大山、走进小窗对我招展风情了。我知道你不是一时的调皮嬉闹心血来潮,善变求新是你与生俱来的本能。你从很远很远的过去悠悠飘来,时间的长河却未能冲刷去你的青春活力。你将从这扇窗口向很远很远的未来飘悠而去,相信将来的一天,你定还会将你不老的风彩展示给一个如我一样痴迷于你的人。

你迅速变化着,时刻不停地涌动着,我的眼睛和思维甚至跟不上你创新的步伐。我不能预测下一刻你将出落成怎样的动人模样、展示出多么迷人的风姿,因为你从不循规蹈矩,无模式可找,无规律可言。也正为如此,你才让我痴迷如醉,你才永远新鲜,永远神秘、永远充满魅力。你顺时间的长河从远古漫漫而来,你实在应该很古老很苍桑了,但你却风姿不减,青春依旧,因为你从没有重复过自己,你在变化中不断发展自己创新自己。望你一眼你是一个崭新的你,再望一眼你又是一个崭新的你。对了你,我亦如回到了十八岁一般心潮涌动、血脉奔流。

相逢只是一瞬,相识却似已久。依依惜别之际,尽管我历数不清你向我展示了多少种鲜丽造型,但我自觉读懂了你浪漫的舞姿。你就是一片云,一片永远崭新的云,一片永远美丽的云,一片永远青春的云。

你从我的小窗飘舞过去了,但小窗外那一方天蓝已不再空旷单调,我的思绪正绵绵不断飘逸如云。

当轰轰的雷声把我从午睡中吵醒,抬头你已浓重汹涌地挤压进了我的窗口。此刻你已失却了往日的幽雅气度,墨黑了脸孔,狂涛巨澜一般滚滚而来。你剧烈地翻腾着,急切地奔涌着,大开大合,大起大落,豪壮得如自然泼就的一副惊心动魄的大写意。不知你的激情豪气缘何而来,因何而起,但肯定是久积于心了。因为近日来你沉沉郁郁,来去匆匆,默默无言中似有满怀心事不能诉说无法表白。而现在你已无所顾忌随心所欲了,狂烈放荡得如一匹脱缰弃鞍的野马。

你如婴儿落地一般惊天动地地响叫着,你的激情不断迸发出绚丽至极灼人心魄的火花。你以排山倒海之势、覆地翻天之威腾涌过来,我还来不及掩饰自己的怯惧,你已嘹亮热烈地大哭起来。你哭得天地失色。你哭得山海呼应。你哭得淋漓之至。你哭得痛快之极。你的泪水打湿了久旱的世界,打湿了我空白的稿纸。

风过去了,雨过去了,你终于平缓下来。我很为仓促间没有读懂你的心境而惭愧,既而又觉这惭愧实无必要。因为大悲大喜你都已毫无掩饰毫无做作地渲泄于地上述于天了,你已经让世界强烈感受了你的感受,相比之下我能否理解都不重要了。

天已不再燥热,空气鲜爽清纯。我渴望有一天也有勇气随你大哭一场,把我心中的郁闷尘垢冲洗个干干净净。

而到了那个漂浮了稻谷清香的初秋的月夜,你却已然淡泊如水了。那晚上本是尚未满圆还很娇柔的月亮把我悄声呼至窗前的,我握了笔,本打算对这多情的月做一篇精彩生动描写的,却于无意间发现了你的身影。你在月亮的不远不近处,轻轻的,淡淡的,薄薄的柔柔的,若有似无的,如随随便便的一抹儿。你并未去装扮月亮或是以月华来辉映自己,你只是平平静静淡然无声地停泊于自己的位置上,如同一个超然的禅者。你轻淡得让我生恐搅乱了一般不忍多看。可是看了一会儿月,我终于还是又去寻你。很小心很轻细地看你一回,方始领悟了你一直在动着的。一直在变着的,一直在走着的。只是你的动变是深深蕴含于沉寂平静的表情之内,于平淡无奇之中发展创新着。所以粗略一看便只见了你的闲散、轻淡、无思无欲无索无求无所事事,你就虽有如无。只有耐心地平静地如你一样淡然地看你,才能读出你淡泊中的热情、沉寂中的热烈,闲散中的执着,平常中的神奇。你不求外在的鲜丽、声威的浩大,你只是选择一个同你一样淡泊平静的夜晚,在淡然如水的时间空间里,从容不迫地反省自己、完善自己、欣赏自己、创新自己。

月愈近而愈浓了。你却愈远而愈淡了。渐渐地,你终于把自己融汇在了博大无边的背景中。于是暗蓝的天境中你就无处不在了。于是我放下手中只会写字的笔,微合了眼,真切地感受你的意境,自然地与你交流生命的体会。

热带丛林的一条鱼

多少天没有下雨了,它已经记不清了,它只知道天空中一轮太阳好象永不停歇地在用无数条火辣辣的长舌舔嗜着它的湖。它的湖在很快地萎缩、干涸,几天工夫,老大的湖泽终于被太阳舔嗜殆尽,变成了一个小水坑。同伴们挤在一起,苟延残喘。

它知道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它不能这样等死。它奋力一跃,落了回去,再一跃,又落了回去。终于,经过N次飞跃之后,它跃出了那个小水坑。也就在它跃出的那一刻,小水坑彻底干枯了。

它分不清东南西北,但它本能地向空气更温润一些的方向跳跃前进,如果不能在十分钟之内找到水,它将难逃小水坑中那些同伴们同样的命运。

它奋力跳跃着,而每跳跃一下它长度有限的生命便会被缩短一大截。它大口呼吸着空气,而没有水的空气对它来说是致命的。但为了求生,它不得不跳跃,不得不呼吸。

它跳到了一片空旷的草地,完全是露在了太阳的火舌之下。太阳的火舌肆意舔嗜它的身体,它感觉自己的身体要被烤熟了。

终于,它没了一丝向前的力气和勇气。也许前边根本没有水,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既然结果一样,它的努力已就失去了意义。它不得不放弃了,它大鼓着两眼等待死神的降临。

突然的刺痛,让它的身体猛地痉挛一下,接着是第二下——几只蚂蚁正把它当作死鱼大快朵颐。

难以忍受的尖痛让它无法忍受,它本能地跃起,不过已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逃避蚂蚁的嗜弑,以降低自己死前的痛苦。

它本能地跳跃着,一下、两下、三下……

尝到甜头的蚂蚁们对它穷追不舍。

它没了力气,没了意识,可它还在跳跃,跳跃,跳跃……最后,它拼尽所有力气高高跳起,以求在蚂蚁追上之前把自己摔死。啪地一声,重重落下的它溅起一片清脆的水花。

啊,它落到了湖里,落到了一望无边的湖水里。它大口喝着水,它重获新生。

它喜极欲狂,它想说什么,可它是一条鱼,什么也说不出来,它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真诚感谢着那一群蚂蚁——它的那些致命敌人们。

如果不是遭遇蚂蚁,它现在已成了烈日下的一条干鱼。

深秋那一朵小花

感觉中依然是枝繁叶茂,花香虫鸣,而脚步却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寂寥的深秋。仿佛是一眨眼,自然这位神奇而又无情的魔术师便偷换了景物。

前边是萧索的远山,后面是惨淡的夕阳,身边追着落叶,四周躺着衰草,脚下是昏昏欲睡的大地。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深秋的旷野中,听不见虫鸣,看不见雁舞,寻不到往日的热闹繁华,一任秋风扯拽我灰色的风衣。

偶然的一低头,我意外地发现了那朵小花。那一刻我惊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黄叶引出的幻觉。

然而细看,那竟真是一朵绽开的小花。

迈出的脚缓缓收回,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来,细细打量这株差点被我毫无察觉地践踏于脚下的小生命。

花朵很小,尚未全开,细密的薄瓣中露出绒绒纤蕊,淡黄的颜色叫人想到天边的小星。我叫不出她的名字,但可肯定不是牡丹的同族。或许是菊花的近支吧,可她却没有洒脱飘逸的风度,也说不上艳丽,够不上芬芳,无名又不起眼,她实在只是一株平平常常的野花。如果不是偶然发现,有谁会想到在北方深秋的野地里,曾开放过这样一朵小小的野花呢?

然而此时此刻,这株在晚秋的夕阳中微笑的小生命却紧紧地牵扯住我的脚步,深深地牵动了我的心。

是为了春天的梦想,夏日的诺言,你要为这深秋的孤寂送上一份色彩一缕温馨?是留恋昨日的美景良辰,你便用这稚嫩的生命去争夺这寸秒的时光?是曾被牛羊吞食过枝芽?还是被风雨摧折过苞蕾?或许只是为了开一次花,获得一次青春美丽的权力,你便迎着这即将到来的寒风严霜怒放了!

又一阵凉风掠过,让我触到了冬的触角。而小花却依然无声地微笑着,给秋风中点染一缕淡淡的清香。

无论为了什么,她都已开放了,开放在这深秋冰冷的怀抱中,哪怕美丽只有一瞬。这是多么顽强的信念,这是多么执着的追求啊!

伸出的手又缩回——那顽强的生命又显得那么娇弱,而我的手很凉。但我的心里却有一缕温馨的暖意升腾着。

夕阳不停地下沉。秋风不停地扫荡。寒意不停地加重……小花却越来越灿烂,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动人……

我对着小花望了很久,想了很久。小花微笑不语,可她却告诉了我很多很多。

那晚我暗暗祈求霜冻晚些来、晚些来。

第二天早晨却真的上了大冻。

我没有再去寻找那朵野花。她或许已经枯萎如衰草,或许已经飘零如落叶,但她确确实实盛开过、美丽过——盛开美丽在北方深秋的野地里,盛开美丽在肃杀霜冻降临前的夕阳里。

一直到了今天,我还看见那朵小花在秋风中快乐地微笑着。

那一晚有人去过天堂

那一晚,风清月明,静静的池塘边,有人在垂钓。

鱼儿总是不上钩。难道鱼儿都已睡着了?那个人等得无聊,便抬头仰望苍穹,心里在问:不知天堂有没有鱼?不知天堂的鱼是否也在睡觉?

这么想着的时候,深邃的夜空中便出现了一只鸟。那只鸟越飞越近,最后竟然落在了这个人的跟前,他这才看清,这只鸟原来不是鸟,而是一个纯洁的小天使。

“你如果真的想往天堂,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天使对他说。

“哦,那真是太好了!”那个人立刻扔下钓竿,牵着天使的手飞向空中。

天使要那人闭上眼,否则他会害怕的。那个人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偷偷睁开了眼,结果好玄没有从空中摔下去,他吓得赶忙又闭紧了眼。

当天使要那人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天堂了。

不过眼前的天堂和传说想象中的天堂大不一样。都说天堂金碧辉煌,华丽无比,可那个人看到的却是和人世间一样的山水还有月亮,只是这里的月亮要比人间大得多明亮得多,这是因为天堂离月亮更近的缘故吧。至于那些山水,美得古朴而又自然,就向那个人小时侯的故乡一般,那种亲切和意境叫他感动得有泪要流。

天堂的街市是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铺就的,街上有天使们在唱歌跳舞,还有悠闲漫步的小山羊和梅花鹿。街的两边是美丽的树,树上开着各种各样的花,结着各种各样的果,有各种鸟儿穿梭鸣唱于枝间叶间。季节很是舒适宜人,应该是阳春,可明朗的夜空中却有美丽的雪花不断飘下,但雪花落到地上,便又没了踪影。

哦,这就是天堂了,这就是天堂了!那个人兴奋得象个孩子。的确,天堂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样美,但天堂确实比他想象中的要美得多!

这才是真正的天堂啊!

忽然,那个人想起了什么,他对迎面走过来的两位天使说:“美丽的天使,我能够见到上帝吗?”不见见上帝,岂不是白来天堂一回?

“当然可以”天使说着,带那个人穿过一片树林,然后指着不远的一个池塘说:“上帝就在池塘边!”

那个人兴奋地跑过去,发现那个池塘竟然和他家门前的池塘一模一样。那个人找了半天,发现池塘边只有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那里,似乎也是在垂钓。

于是那个人小心地走上前,在老人背后鞠躬行礼,给老人问安。老人无言,那个人不安地问:“我惊扰了您老人家钓鱼吗……”

老人回过头,笑道:“年轻人眼力不太好啊,你看我是在钓鱼吗?”

那个人这才看清老人手里拿的不是鱼竿,而是一个小竹篮,竹篮里装着的是一些鱼食儿。那人这才明白,上帝是在喂鱼而不是在钓鱼。他不好意思地说:“上帝,我看错了……”

“哦,我是上帝吗?”老人反问。

“怎么,您不是上帝?”

老人拍拍石凳,“这里确实是上帝的座位,可我不是上帝,因为我只能拯救我自己啊!”说着他站起来,把竹篮递给那个人说,“我要溜溜腿去,你来吧。”

那人接过,见看老人要走远了,忙问:“老人家,我可以坐在上帝的座位上吗?”

老人头也不回地说:“当然可以,谁都可以坐在那里的!”

老人隐入树林不见了。那个人小心地坐在上帝的座位上,没什么特别,只是感觉有些非同一般。他抓了一把鱼食儿,发现那鱼食儿都是非常精美的心的形状,每个小心上都印有一个清晰的“爱”字。他把鱼食儿撒入河中,有几只美丽的鱼儿便向他摆尾致谢。

突然,那个人睁大了眼睛——他发现池塘中飘来一个人,而且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吗?”

那个人惊恐地看看自己,掐了肉,很痛。忽然他又是一阵惊喜——难道我已脱了凡胎成了神仙吗?

那个人正这么想着,又一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水里的他正在迅速变小、变样,很快没了双腿,长出了鱼尾,身上也长出了美丽的鳞片——那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一条美丽的鱼。

那个人变成的鱼向他点点头摇摇尾,很快融入鱼群中辨不出来了。

那一刻他心里一颤,忽然明白了什么。于是他充满柔情感激地把鱼食儿撒入池塘。

“请问,您是上帝吗?”

身后传来一声稚嫩的问。那人回头,身后是个小男孩。那个人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把鱼食儿递给男孩,并抱他坐在上帝的座位上,然后急忙去寻找天使,他要天使赶快把他送回人间去。

正在这时那人忽觉手中一颤,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依然坐在自家门口的池塘边,手中仍然握着一只钓竿,钓竿正在微微颤动。

鱼儿上钩了。

那人拉起钓竿,果然有只美丽的鱼儿被吊在了空中。他急忙解下小鱼,说声对不起,解下鱼儿小心地放回了水里——他怀疑这条鱼儿就是自己的化身,他确定刚才的经历不是梦。然后那人站起来,要把他的钓俱彻底销毁,然后再去买一些鱼食回来,养育池塘里的这些鱼,还有他自己……

那一晚,有人去过天堂。如果你不信,我就告诉你,那一晚去过天堂的那个人,就是我。

夕阳

老人在村头已坐了多久,太阳是知道的,太阳也是一直陪着他的。但现在太阳已象一枚熟透的果子,距早已大张怀抱迎接它的西山凹越来越近了。

大青石依然深深感动在阳光里,曾经很冰冷的身体如今正用接收太阳的温暖温暖着坐在它身上的老人,让它体味着它深刻而又简单的感受。

老榆树依旧站在老人身后,用一蓬苍桑的树荫与蓝天的深邃默默对语着。老人听见了那象很近又象很远的神秘而诱人的语言。

田野里成熟的庄稼浸润在夕阳里,把秋天酝酿得越发香醇醉人。割过的地方就裸露出白花花的垄茬和黑绵绵的地皮。

老人一口一口抽着烟,静默得如一株成熟的庄稼。

有鸡在叫。老人就看见一只芦花公鸡雄壮地叼了一嘟噜谷穗儿咕咕唤着,一群鸡婆跑过去很认真很兴奋地争抢起来。

有狗在叫。老人就看见一只天真可爱的花狗崽正伏下前身撅了屁股翘了尾巴歪了脑袋瞪了小眼睛汪汪汪对着一条虫子表现它的勇敢怯懦。

有孩子在哭,有女人再骂。老人就看见那孩子用他充沛的眼泪夸张他的娇宠,老人就看见那女人用她响亮的叫骂卖弄她的慈爱。

有火柴擦着的声音。老人就看见秸草在灶膛里烘烘燃烧起来,老人就看见水在铁锅里热腾腾翻滚起来,老人就看见房顶上飘漾起带着新秋香醇的炊烟,并立即为夕阳感染成桔红色。

老人一口一口慢慢抽着烟,一点一点细细感受这些情景。这些情景平平常常,平常得就像水和阳光一样浸润在他生命的每一个日子里。但今天这些情景却亲切温馨美妙得让他深深地感动。这些情景该是画里的景致了吧,老人想。

老人蓦然悟到,他已经在这画里的景致里过活了八十年,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可能用不了许久,他就要从这画一般的景致中走出去了——要走出去了,老人好象才发觉这景致原来是这般好看、这般耐看。不管走得多麽久远,这张画里还会写满他永不褪色的眷念的。老人认定。

夕阳凝望着老人。夕阳感觉这一天的这一刻是为了这个老人所有的。再夕阳的印象里,老人脸上怒放着一朵深刻的老菊,老人头上挂着已被他温暖的雪霜,老人手上蹦突着坚韧顽强的生命的根脉,老人裸露的颈下是消褪了光泽并已侵蚀了锈迹的古铜。

老人的眼睛浑浊昏暗。但夕阳都透过那混浊昏暗,读到了生命的辉煌。夕阳就在这种难以抵抗的辉煌里越发红润饱满成熟壮美起来,阳光蓬勃。

老人一口一口抽着烟。老人的烟锅很亮很亮,抽烟的时候,阳光便从他的烟锅里兹兹响跳着吸进他的口中。老人觉得阳光就在他的舌间上闪耀,他就尝到了阳光的滋味,如他所经历过的日子一样,淡淡的回味中方能体味出甜意。老人的心里便充满了红红亮亮温温热热的情感。

在桔红的飘香的阳光里,有咔咔咔的割谷声清脆地响起来。老人凝神细听,他就看见了磨得雪亮的镰刀,他就感到了手指扶试刀锋的那种兴奋。他就看见高粱羞红着脸谷子低垂着头,如盛妆的新娘在静静地期盼着他。他就握着蘸满了阳光冒着热气的镰,扑进田野。他拢住一把沉甸甸的谷,丰满金黄的谷穗抚摸着他因兴奋而紧张的肌肉,使他全身掠过一阵奇妙的十八岁一般的快感。咔!咔咔!!咔咔咔!!!他熟练而迫切地舞着镰,仿佛在指挥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声音会比收割自己亲手养育壮大成熟的秋天的曲调更和谐、更生动、更悦耳、更醉心……咔、咔咔、咔咔咔……

老人又装一袋烟,点着,夕阳在他的烟锅儿里就越加纯正浑厚浓醇。

几个孩子说着笑着唱着闹着跑过去了,夕阳里就荡漾了山泉的清纯、绽放了鲜花的烂漫。老人就听见好象并不很远的过去,有尖脆的童音在柔软的细嫩的柳条儿上高高挑起了一只古老的童谣:

春姑姑春姑姑

红袄袄绿裤裤

送花来送草来

送来一只花布谷

花布谷叫咕咕

催爹种豆催娘种谷……

于是老人就又扎着朝天撅蹦蹦跳跳走回了那个春天。他的衣裳很旧很破,打着补丁露着肉,但那片草地是崭新的绿,那方天空是崭新的蓝,那块田地是崭新的垄,那个春天是崭新的梦……

老人抽一口烟,咂巴咂巴嘴。他感觉夕阳更红了,红得要滴出汁水来。他的身上也有些燥起来。

于是老人就又跑回了十二岁的那个夏天,跑到村西那条小河里扎了几个猛子,耍了几个狗刨……回来时,他秃脑瓜儿上还挂着水珠,光脚丫儿上还沾着泥巴,手里头提了一串小泥鳅……

老人看见小泥鳅还鲜活地蹦跳着,甩着尾巴,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但他那已被岁月耕耘的沟垄纵横的脸上如久旱的干田一般寻不到一点湿润……哦,那条清凉凉的小河早已没了鱼也没了水,当年那种让他难忘的洗澡摸鱼的游戏对于今天的孩儿们已快变成古老的童话了!

老人无声地叹口气,满脸写满渴望地默默追问夕阳——那些鲜活的泥鳅都游去了哪里——到哪里还能找得到那些清亮亮的水呢?

有沉重的喘息走来。老人看见一头黄牛载着一车分量十足的秋天进村了。老人看见夕阳在黄牛身上涂抹了厚重的光晕,老人看见脚下的大地在深深地震颤着,老人看见天边有一朵云在重重地感叹着,老人看见黄牛身上那绷紧的力量。老人记得昨天他还放过它、赶过它、怜爱过它、喝骂过它,可今天他已经连叹息的力气都不足了,老黄牛却还在呼哧呼哧拉着载重的车。

老人又无声地叹口气。多少辈子了,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一茬比一茬懒,一茬比一茬尖,一茬比一茬巧,于是人就娇贵了、虚弱了、奢靡了。而只有牛还是心甘情愿地拉着车,别无所求地吃着草……老人伸出手,要摸一摸牛那嶙峋的脊背。但牛已蹄也不停地走过去了。

眼前有什么飘过……啊,是那只蝴蝶么——是当年他与那个叫小丫的小丫追丢的那只很俊很俊的蝴蝶么?那只蝴蝶他们差一点就要捉住了,却又从他们手边飞走了,飞了很远很远,他也追了很远很远……

老人伸出一只手。很久很久。终于,老人觉得有一只精灵自遥远的过去翩翩飞来,轻盈地轻落于他的手中。老人知道,这正是当年他和她追丢的那只蝴蝶,他感觉这只蝴蝶已经飞得疲倦了,于是蝴蝶就在老人虽已干枯但却依旧温暖依旧有热血在流的手心里睡成了一枚落叶。

老人就捧了那枚树叶,沉静了思绪不去惊扰它。一会儿,有微风轻柔漫过。老人就张开了手,小心珍重地放飞了那枚叶子。于是老人就看见一只美丽的永远的蝴蝶乘着夕阳飞向了灿烂的天际……

老人抽一口烟,才知道烟锅儿里已灭了火。他掏出烟荷包,把烟袋锅探进去。抬头,他嗅到了西山那被夕阳浇烤得飘香的金黄。那飘香的远山曾茂盛了他的许多梦想。他曾在那山上打过柴。他曾在那山上采过石头。他曾在那山上撵过野狼。他曾在那山上猎过野猪。他曾把大山高高踩在脚下。他曾把大山紧紧抱在怀里。他曾头枕着大山梦他心上的女人。他曾站在大山顶上一回回瞭望那山外的山外……如今大山依旧,但他已不能再登上那高高的山脊了,他只能用他的记忆去细细地深情地一遍遍抚摸生他养他的大山了。

老人把烟锅从烟荷包里掏出来,却只装了半锅儿烟。捏捏,荷包已经空落得像秋后的旷野。老人叼了烟袋呆了半晌,还是划火儿点着了那半锅儿烟。

老人小口小口地抽着烟,抽一口咂上半会再抽那一口。他细细地抚摸着那空落的烟荷包,心里也空落起来。不是很久以前,烟荷包还是从不曾空过的。

自从那个有黑黑长长粗粗发辫的女子把她亲手缝绣成又亲手给他装满一包烟后,它就一直没有空过,里面就一直有烟让他抽着。可是现在,那个给他绣荷包装烟的人已经走了,走得很远很远了。但他知道他和她还会见面,还会团聚,就象那次他把她从家里打跑一样。他知道这回她是不可能回来找他了,可他是一定会去找她的。他知道她一定会在前边一个地方等着他并会给他的荷包里重新装满旱烟和她的情爱,就象那次她在淌满月光的山坡上等着他一样。

老人一小口一小口抽着烟,抽一口烟便有一段往事袭上心头。那些往事有的很苦,有的很辣,就象这旱烟叶子,曾经苦得他咧嘴,辣得他落泪……但现在他回味那些往事,也象他的旱烟一样,抽常了,抽惯了,辣里就品出了香,苦里就咂出了甜,而且越品越咂越有滋味越有嚼头……老人就着夕阳,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慢慢地品咂着他的旱烟和往事。

夕阳在西山凹伫望着老人,满面都是红透的深情与依恋。

老人面对夕阳,皱纹里漾满依恋与深情。但老人知道这夕阳总会落下山去的。就象每年总有一个秋天成熟一样,每天总有一颗太阳成熟。秋天成熟了就要收割,太阳成熟了就要坠落,老人觉得要落山的太阳跟成熟的秋天一样,是最动人最美好的时刻,是最感人的景致。这颗太阳落下山去了,明天就会有一颗崭新的太阳出生。老人曾经梦想去很远很远的西边去收获一颗太阳,现在他又梦想去到很远很远的东方去播种一颗崭新的太阳。但那时他很小很小,还走不动那么远的路,而现在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已走不动那么远的路了。

夕阳红透,一点一点离老人而去。老人凝望着夕阳,用他淡淡的笑意向夕阳告别。

遥远地有稚脆的童音在呼唤着爷爷。老人就看见自己光着脚丫从春天嫩绿的草地跑回来了,老人就看见自己顶着瓜叶从夏天清凉的小河跑回来了,老人就看见自己提着装满谷穗的小筐从秋天的田野里跑回来了,老人就看见自己和那个叫小丫的小丫追着那只很俊很俊的蝴蝶跑回来了。

“欸,瞧,那老头又在那坐着了……”

“他、他在看什么呢?”

“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可是他分明在看呀——你们看——他不是在看么?”

老人微笑着听着那些不很悄悄的悄悄话,好象看见了那年青的不解和好奇。

老人从已经开始冷静下来的大青石上缓缓站起来,摸起自己的拐杖。老人慢慢转过身去,他看见老榆树还是默默地站着。老榆树,老榆树,在他很小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老榆树了,那时它就沧桑得仿佛生命即将枯竭了,但现在老榆树依然放着绿叶……老人坚信,老榆树明年依然还会抽枝吐叶,捧一蓬绿荫给这个世界。

老人伸出拐杖,叩击一下老榆树。老榆树的回答很苍老很坚实。

老人又伸出拐杖,叩击一下大青石。大青石的回答坚脆冷静。

老人至今还没问先有的大青石还是先有的老榆树,但他知道大青石在许多许多年以后还会在这里伴着老榆树。他知道那时侯又会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问一个很老很老的老人,到底是先有的大青石还是先有的老榆树……

“爷爷——爷爷——”

又有呼唤传来,好象很遥远,又好象很亲近。老人慢慢地转身,就有晚风已微带了一丝凉意轻轻接触他迟钝的感觉。

老人抬头望去,夕阳用它最后一缕光辉慈祥地轻柔地抚摸他落满了霜雪的头。老人觉得那是娘的一只手,正牵了他缓缓地安详地走着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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