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屋外电闪雷鸣得，刘协只感觉被今天这场雨弄得精疲力竭。
安顿好董白与吴伉后，刘协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已经全湿了。衣服倒好，因为披着大氅，所以并未湿上多少。但是因为出去得匆忙，刘协脚上仍旧是双鹿靴，此时已经湿得不成样子。
汉代是有专门的雨鞋的，乃是被称为屐。汉刘熙的《释名》中关于屐的解释即是：“屐，搘也。为两足搘，以践泥也。”指说屐是一种用来防泥溅的鞋，这是因为屐下有很高的齿，可以撑开鞋与地面的距离，因而可以防雨水与污泥。同时因为屐有齿，抓地力也很好，因而也被时下拿来当做一种旅行鞋。后世诗名颇盛的诗人谢灵运就特爱穿这种鞋游山玩水，还特地将此鞋改进过，改进过的鞋便灌其名，被称为“谢公屐”。李白就曾在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化用此典，写过“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二句。
刘协在他脑海中回想了这两句一下，笑着摇了摇头。刘协此时已经感觉得到自己脑袋有点烧得发昏，便连忙将鹿靴和足衣脱下，唤侍从宦官去打热水、提暖炉来，又用绢帛将双脚擦拭干净。干完后刘协才搬来把胡床，箕坐着等热水、暖炉和御医过来。
不过这些没等来，刘协倒是先等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首先来得是刘协的舅父王斌。可以看得出来王斌来得非常匆忙，刘协抬眼望去发现王斌头发都是散乱的，被其团作一团胡乱叉了根钗子。王斌并未有和刘协、吴伉一样持着簦，反倒是带着笠，披了蓑衣。王斌车驾刚一到刘协宫殿门口，还尚未停稳，王斌便跳了下来，冲入院中。到了殿下，王斌发现刘协安坐在殿内，这才舒了口气，将自己的笠、蓑衣和大氅都脱下递给侍从，余怒未消地往刘协身前走来。
等王斌走近，还未来得及兴师问罪，刘协反倒是先笑了起来。王斌见到刘协在这种情况下还仍旧有得兴致发笑，不由得更是无奈起来，压住怒气，低声喊道：“陛下……”
刘协未等王斌将剩下的话语说完，挥手阻止了他，指了指他的胸襟，又拿手在自己胸前来回笔划了下，说道：“舅父何急也，岂有为国大臣而左衽乎？”
王斌这才低下头看自己胸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来得匆忙将衣服穿反了，原本理该的右衽竟然穿成了左衽，也难怪刘协发笑。汉代甚重仪礼，认为礼为行表，不守礼度之人自然不会遵守法度。连法度都不遵守那么就更谈不上什么爱国忠君了。
在汉代诸项仪礼中，犹以衣襟的左右开衽为有特殊意义。汉时的普遍的认识是华夏束发右衽，蛮夷披发左衽，故而衣襟开向又一向被视为华夷之别。孔子曾在赞扬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功绩时说道：“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
披发左衽，就是说得身为蛮夷。孔子此句话的含义是在赞扬管仲辅佐齐国时，虽然身为大国，却能够不恃力为矜，反而帅诸侯以尊周室，一匡天下。北击山戎，南伐楚越，于是保有华夏之地，使“民到于今受其赐”，从而首霸。霸者，伯也，把也，谓诸侯把天子之政也。
除此外，按照《礼记》的说法，衣襟向左开的另一种含义就代表不再为生者。按《礼记正义》中的说法：“生向右，左手解抽带便也。死则襟向左，示不复解也。”
无论哪种意思，都不是国家大臣该犯的忌讳，也无怪刘协发笑。王斌发现此点，也顿时尴尬起来，手足无措。刘协的生母王荣，就是个“丰姿色，聪敏有才明，能书会计”的丽人。王斌与王美人一母同胞，年轻时亦是个身材高大，皮肤皙白，剑眉星目的翩翩佳公子。虽然而今王斌年过三十，却仍不见衰老，反而更添几分温雅气质。此时王斌心感尴尬，竟然面皮充血，一时面红耳赤起来。
刘协见状，知晓玩笑不宜过分，就干脆起身，赤足踩在地上，走进王斌身前，执起王斌手将他拉往榻上，边走边为其解围道：“舅父何爱朕，闻朕有事，匆忙难顾衣襟，此非爱朕而忘身哉？”
末了，刘协与王斌在坐榻上相对而坐，王斌此时听闻刘协话语心下舒坦了很多，脸上的充血也都消退了。刘协便一边亲自为王斌斟水，一边偷偷观察王斌神色，继续问道：“此等天气，大舅是早就睡下了么？是不是有人因为车驾的事叨扰了大舅？”
此时刘协旧事重提，王斌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啥的。王斌被王允召来后被拜的官职乃是奉车都尉。奉车都尉，无定员，职在掌管皇帝的车驾，乃是和驸马都尉一样的闲职，官秩比两千石。两汉魏晋时期又多被皇帝拿来赐予左右亲近之人作加职或挂名。比如东汉宗亲窦固出访酒泉，就是被拜得奉车都尉。与其同时出访居延的耿秉，则是被拜为驸马都尉。汉末时期的名士郑太曾经被大将军何进召为尚书侍郎，何进为了显示对郑太的非常恩遇，就特地为郑太在尚书侍郎的官职上加了一个奉车都尉的官职。
像这些加官虚挂的，自然是不会去亲自干掌管乘舆的活计，所以自然大多委任下吏或其他真正主事的奉车都尉。王允当初给王斌加此职务，本意就是看在刘协的面子上想给王斌加个虚职。王斌起初也是这样想，也未有什么真的掌管车驾的打算。
不过董卓斩杀为刘协驾车的驭手一事，终究是刺激到了刘协。刘协虽然无能为力，但始终视此为挂碍，不想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故而刘协在接下来与王允的见面时曾试探过王允，说道：“汉家历来外戚之风颇为不正，以家中一女得宠，便阖家升天。今舅父虽为外戚，朕思而怜之，然则不宜使其无功受禄，赐其官便使其人行其事。”王允听此话不置可否。
刘协便又私底下让吴伉去讽喻王斌。王斌闻此弦歌亦知雅意，第二日主动去往官署值班。当时署中下吏尽皆哗然，甚少有领此虚职而真掌此活计的，倒是王斌不以此为意。刘协此举，一是多多少少安插点自己的力量，倒时候如果董卓真的发疯对刘协下手，指不定还能驾车逃窜。此外也给王斌有个借口靠近刘协，引为照应之余，聊慰茕茕独立之苦。
不过刘协倒是未曾想到，如此闲着，在此时竟然有意外之用。因为王斌职掌车马，故而刘协、吴伉私下用乘舆，小吏既不敢拦，又不敢坐视。混乱之下，第一时间竟然并不是想到去通知相国府与司徒王允，反而通报给了王斌。这也是刘协舅父雨天出现刘协寝宫的原因，也是刘协发此一问的原因。
刘协发问时，王斌本来是刘协对面跪坐下的，但不知为何此时正在转头看自己臀部，故而有些仓皇。不过还好王斌年岁已长，还是有城府雅量的，故而镇定地跽起身子，对刘协回应道：“臣的确已经睡下，有小吏叩臣府邸，臣这才起身赶来。”说完王斌还不无幽怨地看了眼外面雨势。这种天气被人从床上揪起来，任凭王斌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腹诽刘协的妄为。当初听王允抱怨刘协在西行长安的路上的出格之举，王斌还不以为意。此时事情落在自己头上，王斌才晓得王允的郁闷。
刘协一看王斌神色，自然也就晓得王斌心下所想。不过刘协与王斌乃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刘协万一不幸，王斌也得跟着没命。自然晓得王斌不会真地抱怨这事。
刘协见王斌说着说着跽起了身，特地的偏头望了下王斌的臀部。跽者，乃是指跪坐时臀部离开脚后跟，腰伸直。汉代椅子这事物并未流行，人都是跪坐的。跪坐久了自然会累，如果可以，一般来说人们都愿意将臀部放在脚上，这样来会更省力，更舒服。与之相对，跽坐久了是相当累的，一般来说人只会为了表示尊重或者觉得事情不妙，为了方便抽刀抽剑才会跽坐。这也是刘协特地去望王斌身侧的原因。
果不出刘协所料，侧身一看，王斌臀部侧边湿了一片。大概是路上打湿的，此时一坐下，自然弄得裤子全湿，王斌无奈何，只能跽坐。见到王斌窘迫，刘协顾念舅侄情分，有心为其解围。便干脆箕坐起来，对王斌说道：“舅父的足衣是湿了么？此处但舅与朕二人，无需多礼，干脆脱了罢。”
王斌见刘协箕坐，本是皱了皱眉。又听得刘协此语，暗叹一声，心下的窝火算是全消了。也干脆不客气，箕坐起来，将足衣脱掉，又接过刘协递来的绢布擦了擦脚。
恰好此时有两个太监过来，一个端热水，一个捧香炉，躬身向刘协与王斌行礼示意道：“陛下，国舅，汤与炉来了。”炉，就是香炉，可以手捧以暖身。汤者，历来是指得热水，日后才逐渐引申出“烹调过的汁液”这一意思。而这两个捧香炉，端热水的小宦官，都是起初就跟着吴伉的老人。尤其是这个端热水的小宦官，正是当初给刘协送宵夜的小宦官，也是吴伉本家人，叫做吴庸，不过其实和吴伉并没有血缘关系。当初刘协乍听这名，心血来潮，干脆为其赐了字，叫做“无用”。
刘协见得热水与香炉俱来，干脆手结果香炉，目示吴庸将热水递给王斌。王斌见此稍稍推辞下便也作罢，盥洗起脚，暖起手来。两小宦官见状，亦是识趣，赶忙去又端另外的香炉和热水来。
见两宦官走后，王斌转头目示刘协，静待刘协解释今晚的事情。
刘协倒是不急，抱起香炉暖了暖手，想了想才问王斌道：“舅父，此事……”刘协说着，偏头指了指庭下的车舆，继续道：“小吏只通知了卿么？还有没往司徒与相国那传去？”
王斌听了此语，也是明白刘协在想什么，摇了摇头，道：“臣给拦下了，叫这小吏给臣同车引路。”同车引路云云，一听便是虚言。王斌来长安后，刘协尊宠之极，特地让他们一家住进未央宫的小殿内，所以这才来的如此迅速。按刘协的想法是，王斌一家住在未央宫内，至少可以在董卓动手的时候为刘协挡下刀。此外，王斌身为奉车都尉，平时也多有往来刘协寝殿和家中，自然熟路得很。那小吏肯定也晓得王斌熟路，只不过如果给相国或者司徒知晓了刘协私驾乱跑一事，指不定满院的侍卫都得受罚。故而小吏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来给王斌引路，日后问责起也好有个借口。
听得此语刘协才安下一半心。在来长安的路上，王允起初以为刘协是个小孩，又伶俐知事，不会乱跑，故而一开始未给刘协加太多束缚。不过刘协直面乌骓这事情是彻底吓坏了王允，事后王允还特地让侍中赵温与刘协同舆辇至长安，目的就是以防刘协再起什么事。而且当日为刘协驾车的人都受了王允责罚，后面有赖刘协说情，众人才得无事。如果此时再让王允知晓刘协又乱跑，指不定王允真要撤换侍从了。
对付王允的说辞，刘协也早就想好，此时唯一缺的，就是王斌的配合。刘协见得王斌说没有通报王允后，拿手往偏殿指了指，问道：“舅父，可知偏殿内是谁么？”
王斌闻此言又看了看刘协，皱着眉摇了摇头。要王斌说刘协哪都好，其为人聪明睿智，全然不像小孩，不过缺点就是喜欢故弄玄虚和乱开玩笑。
刘协见王斌摇头，招手让王斌附耳过来，在其耳边轻轻道：“相国孙女。”
刘协只是轻轻说了四个字，可在王斌耳中却恍如惊雷。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还去招惹董卓，刘协这是活够了想拉他王斌全家陪葬吗？
见得王斌又有发怒迹象，刘协也不敢再弄些幺蛾子，赶紧一五一十地把今天发生的事情长话短说地告诉王斌。末了，刘协说出了搪塞王允和董卓的办法，道：“舅父，如果司徒、相国问起，吾等二人就串通言说是吴伉借朕车驾去捡得相国孙女。”
王斌听闻刘协此法，心下想了想，觉得有一定可行性。特别是今天董卓回长安，殿下小吏、侍卫、宦官、宫女并不多，很好串通。不过问题在于，“如若董卓之孙不附陛下言论，为之奈何？”王斌边指着董白所在的偏殿边向刘协发问道。
刘协摇了摇头，道：“朕也无法。”说完刘协不无讥讽地补充道：“董卓之孙远贵于朕，朕有何法？”
王斌闻此，轻轻喝了声：“陛下！”
刘协闻此喝也止住牢骚，分析道：“舅父与朕，所欲瞒者，司徒也，非相国。”
今天这事捂是捂不住的，不过却的确可以让其揭过去。董卓、王允在宫中耳目众多，今天这事肯定会让他们知晓。其中，董卓是不会理会这些宫中侍卫、太监的，如果他真想弑君，兵权在手，直接发兵来攻即可。反倒是王允，很是注重长安朝廷的礼法，制度与尊卑，因而可能责罚庭下侍卫。
等下等刘协问完乌骓的事后——其实刘协也猜到了，大概率是董白保下了这匹乌骓作玩具——直接让王斌送董白回董卓府邸。王允接触不到董白，自然也不晓得真实情况。如果董白告诉董卓，董卓再告诉王允，那刘协也没办法，他也拦不住。不过这时大概事情早就过去一两日了，王允已经错了及时发难的时机，最多也就责备下刘协而已。
这些说来说去，其实只是刘协仗着自己身份，耍得小孩子伎俩罢了。
王斌听完刘协想法后，感觉还是有疏漏，不太赞同。刘协见热水还没来，干脆伸出脚到王斌盆中，踩在王斌脚上，眨眼请求王斌，打出了感情牌。
王斌见刘协执意，又此时望去，见刘协酷似他妹小时候，尤其以这股聪敏机灵，简直如出一辙。此时睹人生情，心肠不由得软了下来，便也无奈何地答应了。
刘协见状，也就彻底安心下来。恰好吴庸将新的热水端来，刘协将自己脚泡在热水中，又将另一个香炉递给王斌，舒了口气。
此时庭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中马蹄声由远而近，又有一人骑马赶至刘协寝宫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