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白入宫的次日,钟繇和杨奇入宫值侍。
杨奇和钟繇听闻刘协昨夜未去董白的椒房殿后,觉得刘协做的有所不妥,便准备今日一同入宫和刘协说说此事。不过杨奇今早临时有事,便只有钟繇一人独来了。
稍出钟繇所料的是,刘协今日竟然身体有恙,卧病在床。
钟繇进入刘协寝宫后,瞧见刘协半坐在床头和王斌下棋。下棋并不是围棋,而是象棋。这是刘协西迁后命人所制的,钟繇也晓得,亦是玩过。
钟繇见得此走近对刘协道:“陛下既感风寒,不卧病修养而玩此象戏作甚?”
刘协走了一步马后对钟繇说道:“聊以用心耳。”
刘协的声音很是沙哑,钟繇观察之下,发现刘协的脸色也发白。钟繇见此稍稍皱了下眉,问道:“陛下如何染疾的?”
王斌听得此言,动了一步車,摇了摇头不说话。
在一旁站着的吴伉倒是为钟繇解了惑,道:“陛下昨夜未去椒房殿,亦未就寝,在庭前坐了一夜。今早臣入殿才发现陛下一夜未眠,而后陛下身体便有小恙。”
钟繇听得此,是真的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钟繇刚想责备刘协几声,却见刘协神情沮丧,便也住了嘴。
刘协反是问钟繇道:“董卓所取的黄金白银,已尽数运回郿坞了么?”
钟繇摇了摇。董卓其实只运了一部分回郿坞,剩下绝大多数都被他留在了长安。这对于董卓来说其实只是左手和右手的区别,不过对于长安朝廷却不同。而今长安的财权又被董卓拿在了手中。董卓正在用这笔钱大肆地扩军买马,整顿军备,准备明年开春再派军去往关东。
刘协听此稍稍皱了皱眉,神色更加消沉。刘协见得今日只有钟繇一人前来,总感觉有点违和,想了老大半天才想起来是不见了杨奇,便问钟繇道:“杨公今日不入宫么?”
钟繇向刘协解释道:“前日朱公弃官奔荆州,董卓便以杨懿为新任河南尹。今日杨懿突然归长安。有谣言说是因为朱公突然回兵雒阳,大败杨懿的部曲,杨懿这才仓皇而归。杨懿乃是弘农杨氏的分枝,杨侍中不得不去拜访一番。”
朱公指得是前任河南尹朱儁。董卓入关后朱儁心思暗动,联系关东诸军想要合谋袭长安。不过事未发被董卓知晓,朱儁只好弃官归荆州。董卓便派杨懿为新任河南尹代替朱儁。
屯驻鲁阳的孙坚乃是朱儁故吏,朱儁找孙坚借了二千兵马回军雒阳,打了杨懿一个措手不及,杨懿这才仓皇逃归长安。
刘协听得此,啜了口温酒,追问钟繇道:“如是说而今雒阳为朱公所据?”
钟繇摆了摆手,道:“朱公以雒阳残破无所资,已移师中牟。此外,朱公有遣书各州郡,向各州郡借兵。”
钟繇说话期间有小宦官为刘协煎好了药,此时端来,刘协饮了一口,问钟繇道:“先前孙豫州既已破董卓于雒阳,缘何未有进军长安?朕盼其勤王之师如久旱望甘霖。”
钟繇拱手答道:“臣也不晓。有人谣传袁绍既并冀州,又表会稽周昂为豫州刺史。周昂同其弟周喁引兵争豫州,故而孙将军才不得不回师。”
周昂和周喁同是丹阳太守周昕的弟弟。昔日曹操起兵,周喁领兵两千跟随曹操同至酸枣。后来曹操兵败荥阳,借兵也是向周喁其兄周昕借的。有谣言说周喁来争豫州时孙坚在鲁阳,闻此慨然发叹曰:“同举义兵,将救社稷。逆贼垂破而各若此,吾当谁与戮力乎!”这才引兵还豫州。
刘协听得此亦是摇首而叹,道:“关东诸人起兵至今,既已败董卓于雒阳,却各自逡巡离散,不思讨贼报国,反而兼并上下,各务强大。袁家四世三公,荷国重恩,国仇家恨未报,反兄弟相争,亦是可叹,令人寒心。”
孙坚而今乃是与袁术一党,而周喁明显是与袁绍一党,故而刘协才说这是兄弟相争。
刘协言罢又饮一口碗中汤药,想到另一件事上,问钟繇道:“不知田畴、鲜于银二人而今如何?”
钟繇闻言将田畴与鲜于银二人这半年来的经历给刘协细细说来。
昔日袁绍欲立刘虞为帝,刘虞不肯,欲选使者来长安,便问左右道:“贼臣作乱,朝廷播荡,四海俄然,莫有固志。身备宗室遗老,不得自同于众。今欲奉使展效臣节,安得不辱命之士乎?”
左右共推田畴。刘虞便备礼请与田畴见,见则大喜,托以重任。田畴于是归家选家客与勇壮游侠儿二十人,与刘虞派出的使者鲜于银一起上路。
据说田畴上路前还曾劝谏刘虞早日擒杀公孙瓒:“今帝主幼弱,奸臣擅命,表上须报,惧失事机。且公孙瓒阻兵安忍,不早图之,必有后悔。”亦不知这是真是假。
这些人今年大雪时启程,绕道先经居庸关出塞,而后沿阴山西来,直趋朔方[今内蒙古河套西北部及后套一带],再从并州南下,到达司隶。前后跋涉近半年,前不久刚至长安。
因为这一众之人是代表刘虞来向朝廷表示臣服的,董卓出于羁縻刘虞的考虑,不仅并未为难这一众人,反倒引田畴、鲜于银在朝会时上殿,对这些人大加封赏。
见到董卓没有为难之意,朝廷三公也都钦佩田畴、鲜于银二人的壮举,想征辟这些人入三公府中。不过直至钟繇入宫前,还没有听得此二人答应了谁的邀请。
听得钟繇言罢二人近况,刘协一口饮尽碗中汤药,四顾看了下周围的侍从,招钟繇附耳过来道:“田畴等人既至京师,刘幽州汉室忠臣便无可怀疑。司徒前时入宫,言欲使刘侍中携密诏归幽州,使刘公领兵来长安,卿以为此策可行否?”
刘侍中指得乃是刘虞的儿子刘和。灵帝时,这些封疆大吏的子孙一般都会在京师任职,一来示以亲近优宠,二来权作人质。
钟繇听得刘协密语,思量了一下反问道:“司徒欲使刘侍中从何处归?”
刘协回答道:“先出武关,向荆州,再引北上,经冀州,向幽州。”
从长安往幽州去得可行的道路并不多,常走得乃是沿黄河出函谷,经雒阳过冀州向幽州。不过这条道路上而今全是董卓布防的军队,从长安到雒阳这一段路径就不太可行。
另一种路线便是反向走田畴走的路。不过这条路要出塞经过南匈奴的领地,而且一路上环境恶劣,有白波、黑山等贼作乱,实在不是刘和这种官宦子弟能走的路。此外,而今田畴已经走过这条路,董卓难免会对此留心。
相较之下,刘协自己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王允挑得这条路好。长安离武关和荆州很近,逃跑并不难,而且田畴等人还可以作掩护。之前郑太也是从这条路走,更证明了这条路的可行性。
不过钟繇想得是其他事情。钟繇听完后对刘协有些忧心地道:“刘公远在幽州,此去一行,经荆、豫、兖、冀四州。其中袁绍虽起义兵,却侵夺冀州,甚似有不臣之心,务在专大,恐不愿借道于刘幽州。”
听得钟繇所说,刘协思虑片刻后一口饮尽碗中汤药,无奈地道:“董卓势大,关东诸人各自割据,无人有勤王之心。而今亦无他法,司徒之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击。”
听得刘协如此言语,钟繇又想到了伍孚身上。伍孚已经准备动手了,如果伍孚能成功刺董,那么如此一趟便是没有必要的。刘虞就刘和这一个儿子,放刘和回幽州反倒可能让刘虞心无顾忌。
不过钟繇转念一想,心下也害怕伍孚失败。如此,能多一分胜算算一分。如果刘虞真能引兵回长安,那也是一件喜事。
钟繇今日来本是想要将伍孚一事告诉刘协的,不过此刻心思回转,又害怕伍孚失败后牵连刘协,便就也不说了。
钟繇不说这事,又想到了其他事,道:“臣虽与刘侍中少有往来,但观其人,虽无大错,却有小疵。其人甚好夸大,喜自矜伐,恐将误事。”
刘协听得这话,思量了一会,道:“司徒之意,乃是先示刘幽州以诚,方可使其安心。如卿所言,朕明日将召刘和而观之。”
钟繇听得此语,亦是点头。
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刘协转而想起他事,对钟繇道:“朕心下敬佩田畴忠勇,欲与其相晤,不知可否?”
刘协这里的相晤指得自然是背着董卓见上一面。其实刘协与田畴已经见过一面,那日田畴早朝时刘协亦在。不过刘协一傀儡皇帝,坐在殿上,根本没刘协插嘴的余地。那次早朝,大多数时候是董卓在问,田畴在答,其他公卿偶有发言。反倒是刘协说的话相当少。
钟繇听得刘协这一请求却是有些发愁。田畴先前拒绝过朝廷举辟,到现在还是白身在家。如此一来,田畴一旦进宫,便难瞒过董卓。如果不能瞒住董卓,那就需要一个理由搪塞他。
钟繇拱了拱手向刘协解释道:“臣闻先时朝廷拜田畴以骑都尉,田畴答曰:‘天子蒙尘未安,不可以荷佩荣宠’,固辞不受。后三公俱辟,其人皆是不应。如其身无官职,贸然进宫,必受董卓猜忌。如是一来,欲使其入宫颇是不易,需臣与杨侍中仔细商议方可。”
刘协闻此,捻着自己髭须,转头将主意打在田畴随行的人员身上,说道:“卿可说王允以田畴随行者为郎中。他日田畴复欲归幽州,欲同归者辞官而去即可。”
钟繇想了想,感觉可行,便道:“臣出宫即访司徒与田畴一众,言说此事。”言毕,钟繇即有告辞之意。
刘协拦下钟繇,示意王斌拿出了一块玉珏,递给钟繇道:“盖京兆前时既卒,朕闻甚悯之。盖京兆汉室忠臣,而今落魄至此,朕亦有罪。昔日盖京兆尝为朕授课,朕称之为师。今其既卒,朕不能出宫送葬。此玉珏请卿转送其后人,聊慰心意。”
钟繇一叹,接了过来。
刘协见得钟繇接过,又补了句道:“卿切勿使董卓知之,不然祸至矣。”
钟繇闻此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王斌见得钟繇离去的背影,有感而发地叹息了声,道:“盖京兆属实可惜。”
盖勋乃是疽发于背而卒的。盖勋死前留有遗训,道:“吾愧对先帝,勿受赙赠。”不过董卓向来喜欢践踏他人意志,闻此一句虽然心中不喜,却为了显示宽容而上表赐其东园秘器赗襚[赠给丧家的车马衣物]。
王斌可能是觉得盖勋志向未尽而死,因而才发的感叹。不过王斌感叹完后却见吴伉和刘协俱是望着他,不由得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不知道这二人什么意思。
良久,吴伉才说道:“盖京兆无疾而终,死于榻上儿女身侧,吾等恐未必有此福分。”
王斌听得此言一愣,想到而今朝不保夕的生活,苦笑得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刘协拱手劝谏道:“陛下实不宜羞辱董卓孙女过甚,臣请陛下今夜往椒房殿一去。”
刘协摇了摇头,道:“如朕有子息,且为董家外甥,朕寿亦不多矣。”
王斌继续劝道:“昔日臣亦有见董贵人。观其人,虽为董卓之孙,却似性格纯良。陛下说以大义,未必不可。如陛下久不至椒房,董贵人恐心生怨怼,告于董卓,则祸将至矣。何况而今陛下负病在身,如若董贵人终无体谅之心,陛下欲脱身亦不难也。”
刘协闻此思考良久,终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