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椒房殿归来后的当夜，刘协在床上辗转反侧，没睡个好觉。故而第二日刘协起来时眼睛酸涩，精神不济，很是颓靡。自府邸来值侍的王斌见得此状，又以为是风寒发作，非得再召宫中太医来为刘协诊断一番。刘协推辞不过，只得应从。
太医们的行动一如既往的神速，未有一刻钟太医便来了，来得是药丞王方和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李轼，跟着的是一个带着药盒的小太医吉本。李轼给刘协号了会脉，言说并无大病，只是近日来心神受损，需得静养。而后便给刘协开了些养神安心的药。不过临走之前，药丞王方说的另一件事情引起了刘协的注意，那即是董白又病了。
据药丞王方所说，董白上次雨夜的风寒本就没好彻底，昨夜晚上病情不知为何有反复，又是高烧一场，到了后半夜才睡去。刘协听得此皱紧了眉，很是闷闷不乐。与刘协相处日久的王斌自然瞧出端倪，又想得昨日曾劝谏刘协去见董白，心下揣测大概是有事发生。
二人舅侄情深，王斌也不避讳，在送太医走后直接问刘协发生了何事。刘协闻此又想起了昨日的糟心事，不由郁闷，支吾了几句后打发王斌去问吴伉，自己则是翻身想要再睡个回笼觉。
王斌见此咳嗽了几声，提醒刘协说道：“陛下，今日虽不早朝，王司徒与钟侍郎俱是有请觐见。”
刘协躺在床上眨了眨眼，才明白王允大概是为了田畴一事来得。想起田畴这事来，刘协转过身去望着王斌问道：“田畴可有应允郎官一事？”
王斌摇了摇头，并未多言，拱手答道：“臣不知。”
一般来说，王斌长子，刘协外兄王端出入较为自由，不显眼，因而常出未央宫探听些情报。王斌的消息总得还是比刘协来得通畅，故而刘协才有此一问。
既然王斌催促，刘协也不好赖床，只好起身更衣，在庭下凉亭中等待王允的到来。现在时节乃是夏历六月下旬，正是盛暑之时，长安天气很是酷热，刘协是一点都不想直面太阳的炙烤。
本来洛阳附近是有冰窖的，储存得有冬日冰块可供夏日之用，不过董卓一把大火将之全烧没了。而长安经历了赤眉之乱后，本来规模庞大的冰窖中能使用的并不多，储存的冰块远不够用。
昔日西汉盛时，未央宫中还筑有著名的温室、清凉二殿。此二殿顾名思义，温室殿冬日居之温暖，清凉殿夏日居之清凉。
《西京杂记》形容温室殿为：“以椒涂壁，被之文绣，香桂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规定以罽宾氍毹[罽宾，即罽宾国，西域国名。氍毹，指一种毛织的地毯]。”
《三辅黄图》中言清凉殿亦被称为延清室，引《汉书·董偃传》形容其为：“以画石为床，文如馆，紫琉璃帐，以紫玉为盘，如屈龙，皆用杂宝饰之。”
不过此二殿的修缮工作都被刘协叫停了，两殿还处于不能使用的状态。
刘协在凉亭之内等候，闲着也是无事，便嘱咐人拿来棋枰，自己执黑，和王斌手谈一局。
王斌棋力还是远过于刘协的，不一会儿，刘协便落入下风，败局明显。刘协也没心情下到收官，便厘清棋子再来一局。恰好此时吴伉来到，王斌一边下棋一边当着刘协的面询问吴伉昨日发生了何事。
刘协见得此脸上有些难堪，只好趁着王斌分神发狠在棋局上，想要找着王斌一二漏洞。不过吴伉还未讲述完毕，王斌已在棋局四角中的三角占了上风，刘协顿时没了心情，棋子一抛，看着亭外发呆。
王斌见得此，与吴伉对视一眼，皱眉劝谏教诲刘协道：“陛下性情实是急躁。棋者，所以静心以养性者也。昔日孟子有言：‘一曝十寒，未有能生者也’。昔日弈秋之事，陛下岂不知之？今知之而不改之，虽为小疵，他日亦恐作大患，惟愿陛下慎思之。”
弈秋乃是昔日鲁国善弈之人，本名秋，故称之为弈秋。弈秋当初教二徒，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另一人虽听之，却心志不专，神游天外。结果一人有成，一人无成。王斌说此典故实在是因为今日见得刘协三心二意，忍不住劝谏。
刘协听得王斌言语，望着殿门一叹，点头没说话。又过了一会，刘协才迟疑地转头问二人道：“朕是否应至椒房殿探望一番？”
王斌听得刘协所言，敲子在盘，摇头道：“王司徒将至，陛下不宜妄动。”
吴伉则是直接地剖析道：“陛下如不喜董贵人，恩义俱断，方是上策。而今之势，道家有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陛下之谓也。”
刘协闻此终于不再说话，望着宫门发呆。王斌与吴伉见此，也只好陪着刘协一起沉默。如此对坐了一会之后，王允终至殿外。
王允这次来的很是大张旗鼓，没有以祈福为名与太史令王立同入宫，是正规的觐见。
王允本就非是一个喜好拖延之人，参拜之后还未落座便将来意说出，道：“田子泰前日至长安，震动京师，陛下已于殿上所见。其人乃世之奇士，实非常人也。非常之人，当有非常之遇，臣等所议，宜可使公车特征拜其为黄门郎，并其余从者为郎中。”
刘协听得王允说完后蹙起了眉毛。王允今日说得事情很奇怪。
首先是目前长安朝廷的局势，明面上来说是刘协年幼尚未亲政，由相国董卓代理，具体事务是由司徒名下的尚书台所掌管的。所以其实刘协根本管不到具体的人员变动事宜上去，朝廷内的人事变动都是王允决策后拿给刘协过目的。王允来和刘协讨论这件事本身就有些不寻常。
再有就是对田畴的任命一事。田畴本身原先是个隐士游侠，并不是一个乐衷名声利禄之人。先前田畴一行人到达长安后，使节团领头的田畴与鲜于银俱是受到了尚书台的封赏，都是被升迁为了骑都尉。这两人中，鲜于银没有推辞接受了封赏，而田畴却拒绝了封赏。
起初朝廷还以为田畴只是清高之故，因而按照以往惯例三府齐辟，任由田畴选官。不过田畴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见得三府齐辟，自己名望与日俱增，田畴反倒像是避之不及一般，干脆直接闭门谢客。
骑都尉是官秩比两千石的高官，本初的职责是在监管羽林骑，但后来也渐渐演变成了虚职和挂职。而与骑都尉相比，黄门侍郎虽只有六百石，但却清贵很多。不过这种清贵是相对于国家安泰，皇权鼎盛时期而言的。毕竟黄门侍郎与侍中一样可以随意出入禁中，伴随在皇帝身侧，因而很容易被皇帝提拔外放担任高官。但就而今形势而言，汉朝皇权衰微，世人所见。这种情况下担任黄门侍郎反倒是如同进冷宫一般，很少会有出头之机。
田畴这种不接受骑都尉和三府征辟，反倒接受黄门侍郎任命的举动，简直有点挑衅之味。不过王允接下来的话才是真正让刘协惊讶。
刘协脑中过了一遍当前情况后，问出了当前问题的核心所在：“不知此议为谁所进？”
王允听得此问，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刘协，而后像是吐气一样说道：“太师。”
刘协这下是彻底迷糊了。只手遮天的权臣主动送人给小皇帝，这是嫌游戏难度不够想增加难度呢，还是他董卓真是大忠臣，只不过大忠似奸？
刘协想到这突然心有所感，抬头望向王允。王允本是在观察刘协，此时刘协骤然抬头，王允神色也没掩饰，审视之意很是明显。两人对望了一阵，双双确定对方对此事都一无所知。其实刘协隐约感觉是和钟繇有关，但刘协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何钟繇能说动董卓帮其办事，这实在是有点神通广大了。
见得刘协一脸迷惑，明显也不知道这事，王允便没有深究，转而谈了几句闲事。说来说去，没说几句，又到了董白身上。王允知晓刘协昨日去过董白的椒房殿，便也想知道昨日殿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但这种事情刘协自然不好明说，因而只能支支吾吾半天勉强搪塞。
王允见到此状，却是想歪了，又想到那日雨夜中的事情上去，只当是刘协喜欢上了董白，看了看左右，端坐严肃地劝诫刘协道：“董贵人，太师之女也。虽不能抛掷不顾，亦不可宠幸过度，滋其僭越之心，使其有意于中宫之位。”
刘协不好辩解，只得苦笑着连连应诺。
而后王允又叮嘱一些其他事宜，教诲刘协要仔细与听从左右侍中、侍郎的劝谏，骑射书数等君子六艺不可荒废，有空时多向朝内名臣大儒请教，努力修身养德等等。只是王允这些话重复说得次数实在太多，刘协听得都快能背了，故而只是在一旁敷衍的诺诺应答。
王允见得此皱眉张口了几次，终究没有出言责备刘协，只是一叹，请辞告离。刘协这一来反倒是有些不安，不过还是没有出口挽留。
王允起身之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站立一会又俯身下去在刘协耳旁耳语道：“老臣已择衷心勇武可用之人率先出城，侍中刘和明日即南去。”
刘协眉毛一挑，刚想说话，王允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向亭外车辇走去。
刘协见此情景，转头对着吴、王二人忍不住自语道：“如此也太急了。”
吴伉、王斌却是没听见王允的耳语，俱是一头雾水地望向刘协。刘协见状，招二人近身，将王允刚才的话转述给二人。二人听后，俱是皱眉。王斌看着王允还未启程的车辇，向刘协问道：“刘侍中一事，与司徒说或不说？”
王斌所指的乃是前不久三人对刘和看法的商议。刘虞本是是个温厚的好人君子，不过坏也就坏在他的君子风度。刘虞御内并不严，教子无方。刘和本身性格不坏，但颇有点纨绔之意。
刘和其人虽然身为侍中，久在高位，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是颇好走马飞鹰击剑。更加让刘协无语的是，刘和本人见识是有的，但心眼实在不多，没有急智辩才，也无敢死之勇。钟繇所称的喜好自夸一事也是属实。这些虽然都是小毛病，但是此去万里，荆、豫、兖、冀没一州是安宁的，没有大智大勇之人辅佐，刘协对刘和能否顺利抵达很是怀疑。
刘协本是想与王允言说此事，希望换个人或者派个勇武有谋略的人辅佐。不过此时刘和都已知晓此事，准备上路，而刘协身边人手匮乏，实在是抽不出什么人来代替刘和。故而刘协思考再三，还是觉得不说为妙，一旦话说出口，也难免会得罪刘和。此外，刘协亦是猜得，王允之所以如此匆忙，恐怕也是想趁着董卓的注意力大半在田畴身上，好方便行动一些。
刘协心中思绪百转，面上却是没动声色，只是摇了摇头。坐在一旁沉思，等待钟繇到来。
钟繇本身是黄门侍郎，是有“给事中”，即随意出入宫中的权力的。不过宦官诛杀殆尽后许多原本专任宦官的官职都转任给士族子弟，后宫于是一时人杂。王允便奏请去除侍中侍郎等人随意出入宫中的权力。
王允此举有没私心刘协不晓得，但的确给刘协和钟繇等人的来往添了些麻烦。以往这些侍中侍郎可以随意出入刘协寝殿乃至后宫，现在却改成了在未央宫里的中央官署办公，有刘协召唤才得入内。
王允走后不久，钟繇便应召而来。刘协见到钟繇出现在门外，起身往门外走去迎接。走到钟繇身前后，刘协迫不及待地伸手拽钟繇的衣服，示意其将田畴一事的经过说来。钟繇却是个行事周密之人，半点不动弹，示意刘协庭下人多眼杂，要刘协入殿去说。
入得殿中，遣散无关人员后，刘协让吴伉给钟繇上茶，笑着对钟繇说：“元常好手段。未想卿区区黄门郎，驱使长安城内诸人如反掌。到底事情如何，快与朕细细说来。”
钟繇听得刘协夸奖微微一笑，但很快便收敛起来，向刘协摇头道：“非臣之功，假人之手而已。”
刘协闻此喝了口茶，没打断钟繇，笑着示意其继续往下说。
钟繇也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才说道：“臣昨日离宫后先去了丞相长史府。见得刘长史出门相迎，臣便知此事已成。”
刘长史，指的是与刘协许久没见的丞相长史刘艾。董卓目前的身份准确的说是丞相兼太师，刘艾的职位一直没动过，是董卓府中文臣之首。
刘协听到此处，放下手中茶碗，想了片刻，迟疑地问道：“刘艾其人如何？”
钟繇似是就等刘协发问，此时想也不想回答道：“虽屈居董卓淫威，未必心中不思报国。”
王斌不无讥讽地插嘴道：“同朝廷公卿一般？”
钟繇点头，加重语气回答道：“与天下众人一般。”
刘协听得此，一挑眉毛问道：“天下众人如何？”
钟繇干脆起身，以手指着殿外，道：“天下众人，苦卓久矣。四海方乱，正待圣人出以相安。天下众人近者沐受皇恩，欢如见父母；远者翘首而盼，急如望甘霖。盖因贼臣势大，兵戈胁于项上，未敢发而已。”
刘协有点不信地说道：“刘长史乃是董卓故吏，岂是可以轻信相托之人？”
钟繇摇手反驳道：“非也。董卓自入京来，废帝杀后，迁徙神都，擅杀故主，罪大恶极，天下无容，其左右早已离心。况且刘长史汉朝宗臣，乃心王室，自是应该。”
刘协听得一笑，心中既未不信，也未全信，只是道：“昔日商纣暴虐，残害天下，尚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董卓左右未必无衷心护主之人。”
听得刘协这话，钟繇意义不明地审视了下刘协，没说话。刘协就干脆岔开话题问道：“元常卿乃是如何说服刘长史的？”
“以实相告而已。”
吴伉在一旁听得这话，不解地反问道：“以实相告？”
钟繇点了点头：“臣并未久留，但告刘长史曰：‘陛下奇田畴不世之功，欲相见’。刘长史亦未多问，臣言罢便归。”
刘协抚须对左右王斌、吴伉赞叹道：“原来如此，元常好胆。”
钟繇这几句说来简单，但单就是找上董卓长史这一条，便是一般人想也不敢想的；更别说从刘艾在雒阳时不多的表现来判断刘艾心中到底有无残留对汉室的忠诚。这背后对人性的揣摩和对行事时机的把握，是刘协远远不能及的。
而后钟繇又与刘协言说了一会当日情形，讨论了下刘和、王允的事情，还未到午时便告退了。
钟繇走后，吴伉似是被钟繇说得心动不已，自己揣摩了半天后，向刘协不确定地问道：“如钟侍郎所言，刘长史似是可用之人？”
刘协转头看向王斌，王斌也是一副赞同又感觉哪里不对的样子。刘协斟了杯茶水，望着茶具内上下飘荡了茶叶想了很久，摇头将已经冷却的茶水一饮而尽，说道：“董卓若在，其人不可信。董卓若死，其人或可用。”
王斌与吴伉听得此言，两人转头相顾，似是明白了刘协什么意思，又像是没有理解通透。刘协没有多言，转身向庭外殿门走去，又招吴伉、王斌来给他驭车。
其实刘协没有和二人说得是，对于钟繇，刘协都并非很是相信。在整个长安城内，刘协算来算去，可以托付的可能只有吴伉和王斌。王斌一家是外戚，与刘协目前来说是利益共同体；吴伉与尚弘二人刘协观察良久，吴伉自是可信的，尚弘目前来说像是忠义之士。
而董卓相国府中的人员，和那些趋附董卓的党羽，这些人和董卓的利益牵扯实在太深，这也是刘协说刘艾必须要等董卓死后才可用的原因。
至于长安城内的其他人，杨奇没有野望，杨彪曾经廷争，在董卓将关中日益拉入战争泥潭的情况下三辅士族是一只可以争取的力量；黄琬等关东名士在关东起兵的情况下大部分是可信；以赵温、赵谦为代表的的蜀地士人不一定可信，他们需要借助董卓来夺回益州；吕布的并州兵摇摆不定，待价而沽，并州出身的王允可能可以将他们搞定；西凉军是不可靠的，但皇甫嵩为首的西凉士族未必愿意屈居董卓身下。
现在董卓势力表面强大，实际内部千疮百孔，但拥护刘协的保皇派却是几乎没有。大部分公卿都在观望。甚至像钟繇这种因为弘农王之死而觉得对刘协心有愧疚之人，在帮刘协做事时都会将自己事先摘出去，更别说日后涉及颖阴士族的情况了。这种世家大族首鼠两端的本性，也是当年为什么董卓只杀了一个驭手，却没有动钟繇、杨奇的缘故。
有一说一，刘协明面的局势很烂，但现在刘协暗手四布，董卓能一直如此强盛那倒罢了，如是不然，使刘协有得机会，刘协未必不能一手将军带走整个西凉集团。
只是不知道这个机会会不会有，又来得会不会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