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投入水中的石子一样,伍孚刺杀一案也在惊起层层波澜后逐渐归于平静。董卓封城不满三天就在臣属们的劝说下放弃了,虽然钟繇侥幸逃得一命未被查出,董卓还是借此机会随意滥捕了许多袁氏故吏,虽然未杀,但也关在狱中,死生难料。
在董卓封城的第二天,心思重重的刘协终于是私下见到了他翘首已久的世间奇士田畴,刘协特地设宴招待,两人叙话许久。一番宴饮下来,刘协能感觉到田畴的不信任。不是敌视的那种防备,而是对待黄须小儿的轻视。
田畴言谈间只拣选一路上的奇闻异事,再就是大力地夸颂他的故主刘虞,至于而今雒阳的局势,田畴半点也未提及,全都避开了。在旁陪侍的吴伉似乎有所察觉,宴会中途便眉毛紧锁,闷闷不乐。刘协自己则是只当不知,津津有味地听得田畴讲述而今并、幽等地的局势情况,风土地理。
宴饮作别后,吴伉望着田畴离去的背影有不平之意,对刘协说道:“田畴此人空有奇士之誉而无奇士之实。其人言语闪烁,毫无忠君之心。方今汉室危颓,奸臣作乱,正是此等英雄奇士的用武之时,田畴却志在保身,谦退处下,非是纯臣。”
刘协闻此苦笑,对着吴伉说道:“田畴之君,不是朕啊。”
吴伉闻此不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田畴岂非陛下之臣?”
刘协摇头向殿内走去,向吴伉解释道:“田畴本山野处士,刘幽州不以其年少而轻视,屈尊亲往,委付重任却不加猜忌,古来国士之礼未过如是。刘幽州既遇田畴以国士之礼,田畴自当报其以国士之行,一如古时豫让所为所行。今朕前后会田畴不过数面,恩不过一饭,田畴有何理由弃刘幽州的国士之礼而从朕的众人之遇呢?田畴之君,自然非朕,乃是刘幽州。”
吴伉听完刘协的分析后不由沉默,总感觉是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反驳。
刘协走入殿中,一直在殿内值卫的小太监吴庸见状连忙给刘协和吴伉二人烹茶。吴庸自从当初冒死给刘协递过消息之后就很受刘协和吴伉的信赖,加之吴庸年岁与刘协相近,刘协一直都引其为个体己人。前不久吴伉觉得自己年岁渐长,长安又不安定,觉得自己很可能会有不虞之祸,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收养吴庸作个继子,传授吴庸他那一身风水易学。刘协对风水这种东西归根到底还是不信的,不信归不信但刘协自然也是不会阻拦的。
除此之外,吴庸并不是真的像他的名字那样无用。吴庸也是自小生长在贫寒人家,从小便是会察言观色,练就了一颗玲珑心。一直伺候在刘协身边的他眼色出众,不该听的不会听,不该说的不会说,至于刘协喜欢的二三事吴庸更是精熟无比。自从晓得刘协喜欢饮茶之后,吴庸闲来无事的时候便会练习下烹茶手艺,而今这烹茶技术虽然不能称得上是大家风范,但也是远过于常人,更是引得刘协喜爱不已。
见得吴庸取出茶饼,炙烤之后碾作粉末,生起火来开始煮茶,刘协与吴伉便也前后入座。见得吴伉看吴庸专心致志煮茶时的慈祥模样,刘协不由捻了捻髭须,望着两人笑而不语。
吴伉只是稍稍分神,很快便收摄心思正襟危坐起来,正好见得刘协一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吴伉竟然一时老脸发红,连着咳嗽几声,转移话题问道:“不知近来董卓以张杨为河内太守,究竟意欲何为?”
刘协轻轻呷了口香茗后,眼皮都没抬的回应道:“无非是希冀引以为援,共抗袁绍而已。”
吴伉也是有样学样地呷了口茶水,颇是不解地问道:“臣从未有闻董卓与张杨曾有交情,而今董卓突然委付一郡重责,不怕张杨趁势进军,直取长安么?”
张杨乃是并州云中郡人,是凭借勇武上位的,得了并州的武猛从事一职,是丁原的下属。后来黄巾军起,灵帝置西园八校尉,大征四方英豪,丁原便派遣张杨入雒阳,归属蹇硕管辖。因此当初的争帝位的时候张杨其实能算刘协一党。后来蹇硕为何进所杀,何进便拆散蹇硕的部曲,让张杨自己回本郡募兵。张杨虽然依命回到郡中重新招募了千余士卒,但心中也晓得自己不是何进一派的人,因而没有再回雒阳,以讨伐山贼为名留在了上党郡。
后来董卓进京,何进身死,天下大乱,张杨也趁势起兵,攻上党太守于壶关,意欲割据上党。不过张杨起兵仓促,攻而不下,只好大掠诸县,以抢夺来的钱粮招兵买马,扩军至数千人后南下司隶。
等张杨到了河内郡的时候,袁绍恰好起兵从冀州来,张杨便和当时羁留在河内的南匈奴单于于夫罗一起投靠袁绍。前不久袁绍谋夺了冀州,张杨和于夫罗便一起跟到冀州魏郡,屯驻在漳水附近,邺城不远。
当初袁绍对抗韩馥谋夺冀州时兵寡粮少,因而很是看重归附的张、于二人。但袁绍占据冀州之后,土地殷实,人口众多,而张、于二人还是处于半独立状态,因而也就渐渐被袁绍所疏远。
于夫罗进而心生不满,想要脱离袁绍,便去面见张杨想说服张杨一起出走。张杨不肯,袁绍闻此消息更是不乐意。于夫罗便干脆劫持张杨,裹挟其部曲一起出奔。袁绍闻此消息派遣大将麴义率兵追击,大破于夫罗于邺城之南。于夫罗带着张杨继续向东逃窜至黎阳。
当时度辽将军耿祉正屯驻在黎阳,仓促之间被于夫罗所破,于夫罗于是军势复振,割据在冀州魏郡和兖州的交界处对抗袁绍。张杨也是趁乱脱身,沿黄河逃到河内郡。董卓听闻这个消息后则是遣使以张杨为建义将军、河内太守,入主而今是无主之地的河内郡。
纵观张杨生平,与董卓可谓是半点旧情也无。不仅没有旧情,实际上张杨和董卓还算是有仇的。董卓杀了张杨的故主丁原,而张杨曾经参加过讨董联军,所以以张杨为河内太守的确是件很反常的事。
刘协看出吴伉是真为此事不解,也便正经起来,向吴伉解释道:“正是因为董卓与张杨毫无交情,董卓才可以以张杨为河内太守,不然大战又起。”
刘协说完见到吴伉还是一副疑惑之貌,便饮尽茶水对吴伉细细分析起来,道:“而今的董军与去年,乃至今年四月之前的董军都无可比之处。去年关东军方起,士卒不习兵戈,而董卓部曲皆是久战精锐,正是鼎盛之时,可谓是四海之内皆无敌手。
而后一年之内有大战四五,小战十余,关东诸军与董卓部曲皆是疲惫不堪,董卓部曲伤亡十有二三。前时孙将军败董卓于雒阳,董军兵卒离散,士气颓靡,几不成军,已非昔日纵横之师。
现今司隶七郡之中,河南为朱将军光复,河东为白波贼所据,河内本为袁本初所有,司隶七郡已去其三。而凉州自桓帝以来多不安靖,而今大小割据不可胜计,更兼韩遂、马腾纵横其间,虽名为一州,实不如一郡。
而董卓以此一州四郡之资,抗冀、兖、豫、南阳等三州一郡之土,安有长久之理?而今董卓虽似日上中天,鼎盛之时,实已外强中干,末路之途。
反观河内郡一郡,夹雒阳与冀州之间,历来为司隶一州大门。董卓攻冀州,或袁绍攻长安,皆须从此而过。设使董卓以其亲近之人掌河内,袁本初又岂得安睡?必然兴大兵来攻。大兵一兴,董袁二人必是死战。
然而冀州有公孙、于夫罗为患,董卓有雒阳新败,双方皆无死战之心。董卓以张杨为河内太守,处二人之间,只不过希望以此暂为缓冲而已。”
说道此处,刘协哼了一声,将新倒入茶杯的茶水饮尽,嘲讽董卓道:“况且昔日初入京之时董卓果敢有必死之心,更兼挟制天下之望,实有枭雄之资。然而前不久董卓筑郿坞时所言为何卿有听说过吗?”
吴伉沉吟一声,学着董卓的口气说道:“若事成,雄据天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
刘协将手中杯子倒立,杯中茶水尽皆流出洒在了桌案上,刘协指着这水道:“安有覆杯可以存水,覆巢可以完卵?一败扫地,岂可容这贼子安老于郿坞?况且夺权于一国,如行舟于汪洋,若不至于彼岸,必困死于舟船。董卓即便有此心思,又岂可宣诸于口,扬于四海?岂非自损威名,徒惹嗤笑,教这天下英雄晓得这董卓而今不过一懦弱老贼?
若是昔日的董相国,朕尚且畏其三分。而今这董太师?”
刘协说道此处,冷笑一声,将手中茶杯狠狠掷于地上,看着脚边四分五裂的茶碗,刘协不屑地补充道:“实不过一老匹夫而已。若其人可以悔过自新,或能苟安于一时;若再倒行逆施,那么死在旦夕,不足为虑。”
刘协伸出脚狠狠踩在碎掉的碗片上,一面将这碎片踩得嘎吱作响,一面在心底回忆那日董卓入未央宫的情况,还有自己拔出却没能够刺下的斩蛇剑。
一直到了许久之后,吴伉连连咳嗽提醒,刘协才发觉自己已经失态,默默整理好衣裳向内殿走去,留下吴庸和吴伉二人收拾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