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六月初封城之前刘协有派遣刘虞之子刘和私下出奔,取道武关,经过南阳郡,北上幽州。
刘协曾经想过刘和可能失败的情况。但在刘协的想象里,最坏的情况大概也不过是刘和死于道上、不知所踪,或者干脆是刘虞拒绝发兵。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能算作太难以接受的结局,在派出刘和之后他就有接受这样结局的打算。但他实在没想过现实会这么戏剧、讽刺,还有冷血。
刘和好不容易逃出长安疾行向南,恰好董卓被刺杀一案搅动心神,查到这一消息后直以为刘和是刺杀的同谋而大举追捕。刘和心中有苦难言,只好日夜兼行,快马加鞭南行,侥幸逃出了武关,躲入南阳郡,算是捡了条命。
刘和进入南阳的消息很快便被袁术所知。此时的刘和人马疲惫,衣衫褴褛,急需修整才能重新启程。袁术四世三公,联军翘楚,更有前时拒绝袁绍废立的大义之举,刘和只当袁术是国家忠臣,对其毫无防备,便去面见袁术,说明来意,请求袁术的协助。
袁术一见到刘和便动了引刘虞为援的心思。于是袁术一面好好款待刘和,与其称兄道弟,一面私下劝说刘和道:“贤弟自长安南逃,道险路阻,不过数日之间,生死数次。而今一去幽州,千山万水,期间艰险,远胜自长安南来。贤弟千金之子,岂可坐于垂堂,亲历险阻?为兄现有一计,贤弟请听。
贤弟只需手写家书一封,禀明来意,而后为兄亲选甲士十人,一人三马,昼夜兼行,未出一月,便可达于幽州。令尊既阅家书,便晓天子之意,自会拣选大将率兵西来,与贤弟相会。
届时为兄再遣世之名将孙破虏与卿共出,一攻函谷,一攻武关,两路并进,董贼破灭,只在旦夕。而后吾等奉迎天子,还于雒阳,此非重造山河,留名青史的不世之功?”
刘和原本经历南逃之后,心中便对单独北上有畏惧。此次来求见袁术,本意便是借兵护卫自己。此时听得袁术此计,只当袁术是忠心为国,不疑有他,当即应允。
而后袁术果派甲士携家书昼夜兼程赶往幽州。刘虞接得家书也未作疑,便欲遣突骑数千南下与刘和汇合。唯有公孙瓒久知袁术心怀异志,跳出来阻止。但刘虞与公孙瓒本就是二虎共一山,相互忌惮已久,刘虞又怎会不信自己儿子而去相信公孙瓒这个外人呢?
见得刘虞不肯听从自己的建议,公孙瓒既恼怒,又害怕袁术知晓此事之后报复自己。于是公孙瓒自己也遣从弟公孙越率领千余骑兵跟随刘虞的军队南下,希望以此交好袁术。
等到公孙越到了袁术那里,公孙越又向袁术表示自己可以代替刘和帮袁术统领这些骑兵,劝说袁术不要将这数千骑兵还给刘和,而是据为己有。袁术本就是目光浅陋,见利忘义之人,被公孙越如此劝说自然心动,听从其计。刘和则是见势不妙,寻机出逃,向北往冀州逃去,结果又被袁绍所扣押。
如果仅仅只是如此的话,刘协暗派人出逃找寻救兵一事倒也不至于闹得人人皆知。真正令人发笑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先前孙坚于雒阳大败董卓后袁绍有遣周昂,周喁两兄弟南下夺取豫州。孙坚听闻此消息后驰兵赶往颍川阳城,结果兵少匆忙为周氏二兄弟所阻,阳城被夺。
此时袁术新得了这数千骑兵,便将之派往阳城为孙坚助战。公孙越与孙坚合兵进攻周昂,周昂、周喁出城野战。未意双方大战之时,公孙越误中流矢而死,孙坚只好匆忙收兵撤退。
而公孙瓒听闻公孙越身死的消息后恼怒不已,道:“余弟之死,祸起于袁绍。”于是公孙瓒趁机起兵攻袁绍,兵出屯于磐河。
公孙瓒起兵一事经了三四天才传到长安,当时刘协正和田畴在沧池边坐谈,是钟繇听到此事后连忙入宫告诉的刘协。刘协沉默了半晌,然后对着面前的田畴说道:“汉室崩矣,而今天下忠臣全无,卿自去吧。”然后便起身返回了寝殿。
钟繇一路想跟刘协回寝殿,结果被刘协阻止之后遣送出宫。
刘协回到寝殿后翻出了许久未带的斩蛇剑,抱着剑等在庭下凉亭内,看是王允先来找他还是董卓先来找他。
刘协没等多久,天色将将擦黑之时,董卓便从郿坞奔驰了二百五十里返回长安,入宫来面见刘协。
董卓来时刘协正在看自己屋檐下的灯笼。红色绢布罩着的灯笼在屋檐下随风摇荡,烛火将熄未熄,飘摇不定。灯笼后是隐在云层的夕阳。因为云层的遮挡夕阳仅仅只能照亮云层周围的一片,使得云层周围如火燎原,其他地方却越显昏暗。再过不久,这仅剩的一点余晖也将落山,到时无论这太阳如何炙热,想必也照不亮任何地方。
在刘协这缥缈的思绪之中,笃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刘协转过身去,恰见身着戎服的董卓,还有他那满脸的阴郁。董卓还是喜欢自己一人单独面见刘协。可能他觉得这样能表现得坦诚,却不知只会显得越发可疑。
其实细数起来这次能算作刘协和董卓许久以来的再一次独处。迁都以来的见面不是在朝堂,就是与司徒王允一起。
未入殿中刘协听得宫墙外的马蹄声相当急促,等到真正步入殿中,董卓的脚步反倒放缓下来,慢慢地走向殿中凉亭。在殿内值侍的侍卫见得董卓驱赶的手势,迟疑许久后终是在一二领头的带领下向宫外走去。宫娥们见得侍卫向外走,也不由地恐慌起来,连忙跟上。刘协扫见了是哪个郎官首先放弃职责向外走去,但却一笑而过,没有记下。
一直等到侍卫宫娥都驱散完毕,董卓才停在凉亭下,以迅捷的手法抽出了腰中的宝刀。董卓明显比以前都要胖,但他的身手依然那么凌厉。
不过刘协此时却在心底百无聊赖地猜想董卓手中的刀到底是不是传说中的项羽之刀。估计也不可能是。他董卓在凉州耕地,怎么可能挖得出自刎在乌江的人带的刀。想来也是蔡邕诓他的。再要不就是蔡邕意有所指,话中有话。比如说……带着斩蛇剑的刘邦和带着霸王刀的项羽,之间的恩怨情仇,等等[注一]。
刘协一边浮想联翩,一边抱着斩蛇剑没动弹。
董卓抽出刀来后也没动弹,只是看着他身前的台阶沉着声音问道:“臣,待陛下何如?”
问题太无聊,刘协没应。
“陛下是臣孙婿不是?”
刘协没应。
“何太后强梁,是臣为陛下所杀不是?”
刘协没应。
“陛下登基,是臣所支撑不是?”
刘协没应。
“当初陛下拿剑刺臣,臣有无怨言?”
刘协还是没应。
“陛下真以为这些关东联军是仁义之师?今日陛下知未知晓这些口中忠君奉国的所谓义士到底是何行径?陛下真当诏书一去这些乱臣贼子就会奉命西来?”
刘协抬了抬眼,对董卓的长篇大论直感到荒唐,他嘲讽董卓道:“朕长兄如何死的卿难道不晓?万年公主如何死的卿不知晓?雒阳百姓如何死的卿总该晓得了吧?卿若真是国家忠臣,那么朕现在又怎会在这前朝旧都?朕该在的地方是雒阳!”
董卓听着这话,怒瞪刘协,呵斥道:“竖子狂妄,不晓世事。吾可立尔为帝,亦可杀尔如犬。尔兄如何死,尔自己还记得不记得?”
董卓的话语总算是触碰到了刘协的逆鳞,弘农王死前的高歌每日每夜地在他耳边徘徊,他长兄是怎么死的,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刘协松开几乎咬出血的牙龈,一边抽剑一边对董卓怒吼:“尔来,今日吾与尔必死其一。”
听得刘协怒吼,本来就容不得挑衅的董卓摄身向前,两三步即登入亭中,抽刀便向刘协劈头砍来。董卓来势迅猛,一刀劈下之时犹如一只散发猛狮,有前无后。刘协见董卓抽刀来砍,本能地要举剑格挡。
剑刚刚举起,懊悔和羞耻就填塞刘协心间。无论他表现得多么英勇,到头来还是惧怕死亡,他该做的是以命换命的向前刺,而非是举剑的格挡。
董卓势大力沉,一刀便将刘协的剑格飞。而后董卓稍作犹豫后,终究是抛下手中刀刃,右手作拳,狠狠地一下锤在刘协腹部。刘协感觉胃中翻腾,苦水上冲,只想作呕。但刘协呕吐不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已经被董卓死死摁住。刘协面上青红,脑中空白,双手抓着董卓手腕,指甲见血。
董卓直到现在还是犹豫要不要杀刘协,他摁着刘协直到刘协喘不过气,又忍不住松开双手害怕真的扼死刘协。可是松开之后他又心有不甘,不待刘协喘息几口又忍不住用力再扼。如此反复不知几次,刘协只感觉时间长的可怕,像是待在一个孤岛中,抓着自己的膝盖,听着四面潮水涨落,默数着时间,一直数到他开始发疯。
在他发疯之前,他终于听到了人声。相当清脆,相当好听,像是溪水流过山涧,又冲击着河中的卵石。这个声音先是在叫唤“陛下”,然后又在叫唤“阿爷”,直到最后什么都叫唤不出来,只剩下了嘶哑的哀嚎,还有不停的垂泣,带着深深的悲伤,像是喊一声也听不见回声的山谷那么深。
终于,刘协开始呼吸,一口、两口、三口,起先像是初生的婴儿,其后像是从海底上岸的溺水者。刘协转过头去,见得董卓已经在一旁将刀收回了刀鞘,而殿门口站着的是董白和刘艾。
董白发髻已经垂下,双眼红肿,泪水满面,还带着鼻涕,什么都不管地向刘协跑来,将刘协抱在怀里,一路上跑丢了只鞋。
刘协看着董白梨花带雨,忍不住伸手用右手衣袖擦了擦她的鼻涕,笑着说道:“真恶心。”
然后董白哭得更加厉害了。
刘艾则是表面从容地快步走到董卓身侧,对着董卓不知耳语了些什么。董卓回头瞪视了下刘协,转头向亭外走去。走到凉亭外的董卓又回头对董白招手喊道:“来。”
董白没有应。
董卓反身走了几步靠近凉亭,加重语气对董白吼道:“给尔阿爷死来。”
董白不仅没有应还反身向后缩了缩。
董卓登时火气上翻,掀袖就想往亭中走去。这时在董卓身侧的刘艾突然伸手扯了下董卓衣袖,董卓转过头去正好看见刘艾身后宫门处的侍卫太监。见得董卓转头,这些侍卫太监赶忙缩回头去。
董卓见此只得作罢。长出短进的喘了几口气后反身向殿门外走去。
见得董卓终于走了,刘协便也就撑着董白站起。站起后刘协低头见得董白仍是梨花带雨,笑着用左袖胡乱抹在她脸上,抹完后又将其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
第二日卫尉张温被董卓笞杀在长安街口,罪名是通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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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南朝梁陶宏景《古今刀剑录》载:董卓少时耕野,得一刀,无文字,四面隐起作山云文,斫玉如泥。及卓贵,示五官郎将蔡邕,邕曰:“此项羽之刀也”。
这则传说估计是假的,可信度不高。单不说项羽乌江的刀是如何跑到凉州的土里去的,蔡邕就没担任过五官中郎将。蔡邕死前的官职是左中郎将,差五官还有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