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既可以指汉时的九卿之一,也可以代指廷尉的下属机构,地位相当于是当时的最高法院,有时也被称为大理。
廷尉的职责宽泛点说是“决天下之狱”,但实际上大汉十三州那么多的犯罪案件不可能全部交付给廷尉处理。廷尉的真正职责其实是负责皇室、高官和谋反案件的审理,这对象范围包括了全国二千石以上的高级官员,各州的刺史、州牧等监察官员,京畿地区的县令郡守,还有各地的诸侯王及国王相。
前时王允发动政变逮捕了大量的亲董官员,他们的处理就是交付给的朝廷廷尉,这也是历来廷尉会在政变中充当的惯例角色。
而今的廷尉是由以前的光禄勋宣璠平调过来担任的。宣璠其人实际上也能算作董党,但王允出于稳定考虑并没有清洗九卿和三公这种高官,故而宣璠并未被免职逮捕。
实际王允也清洗不了。九卿三公这种高官本身就大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即使先前有向董卓低头,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并不代表他们真的是软弱可欺。至少长安城中世家大族们蓄养的大量宾客奴仆就给了这些世家对抗王允的武力支撑,而且王允本身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没有理由相互对抗。
也因了世家这种雄厚的力量,他们才能在之前的董卓时代和而今的王允时代都保持着极大的自主性,持续不断地霸占汉朝的权力顶端。他们和先前的董卓,现在的王允,乃至历代的皇帝都是处于一种斗争的合作状态,只要不会伤害到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愿意配合当朝的权力者执政。这也是王允能在政变后极快地获得他们的合作的原因。
不过了为了展示对于新的权力者的尊重,这些世家还是向王允低了头的。所以宣璠为了向王允展示诚意,在得到了审理董党的指令后,第一个审讯的便是原左中郎将蔡邕。
这也注定了悲剧的发生。
等到王允与王斌赶到廷尉狱的时候,审讯已经过半。随行的王端于狱寺门前跃马,率先冲入了廷尉狱中,大声宣告皇帝的谕令。但皇帝谕令的威权再重,也不可能使得已经饮药身死的人重新睁开双眼。
等到这消息传回刘协的耳中时,已经快到了傍晚。
刘协自清凉殿回来后便一直呆在寝殿未动,抱着董白在自己床上躺了一天。董白不知刘协有心事,只当刘协是担心她故而特地回殿中陪伴她的,因而一整天下来相当开心,阴郁之色虽然仍旧时时有,但已经不再是以泪洗面了。
等到王斌父子自廷尉狱回来,将蔡邕身死的消息和董党审讯的结果全部告诉刘协后,刘协一时沉默于当场,神色晦暗难明。王斌父子只当是刘协在自责未能及时救下蔡邕,因而连连出声安慰刘协。
刘协的神色越发糟糕。
随后刘协强打精神,好生抚慰了王斌父子几句,又以王端为使者,要王端代表刘协帮助蔡邕下葬,并以东园秘器相赠。
这些布置明明只是简短的几则口谕,然而刘协却感觉像是耗了极大心神一般,不由得兴致阑珊起来。王斌与王端见得刘协神色不好,也未久留,随后便告退。
两人离去之后,一直在旁侍卫的吴伉看着刘协糟糕的神色,不由得心中暗叹了一声,又开始担心刘协的身体了。不过吴伉虽然担心,但也并未随意出声打扰刘协,只是在一旁相陪。
刘协如此独坐了许久,直到夕阳最后的一缕残照射入,刘协看着殿内已经点燃的烛燎,才慢慢活动了下筋骨,出了殿门用膳,之后直接往官署去调阅堆积的奏章。吴伉、吴庸和一些郎官侍从跟在刘协身后。
刘协往中央官署去的时候经过沧池,恰是夕阳时候,一眼望去,昏黄的湖面波光粼粼,好似雪花晶莹飘飞。刘协看着这湖面沉吟了一会,脑海里想起了西迁长安途中的蔡邕来。
当时众人刚出雒阳城未有几日,一行人寄宿在河南的官署里。未料时近三月的天气竟然又降大雪,夜中不能寐的刘协出门漫步,恰逢在官署檐下独自徘徊的蔡邕。
蔡邕当时口中念念有词,在为他妙手偶得的两句诗寻找对句。刘协见得蔡邕衣服单薄地站在官署下吹风,只是为了一首诗的下半句,心中实在有点难以理解蔡邕身上的这种文人雅兴。
不过为了收拢人心,刘协还是装模作样地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蔡邕身上。又与蔡邕就着“秦谶”这种问题聊了半天。最后话题兜兜转转到了蔡邕自己身上,刘协劝蔡邕来日方长,何苦为了两句诗半夜不睡。
蔡邕当时望着地上逐渐累积的白雪,苦笑着回复刘协说道:“非是不想入眠,实是难以入眠。迁都在即,却天寒大雪,不知来日将有几多百姓殁在道中。每念在此,老臣便觉愧对腰间青绶。夜起吟诗,仅是不能成寐,聊以遣怀而已。”
蔡邕说完这些,看着刘协神色,又像是想要自辩一样地小声解释道:“老臣前日有曾劝阻太师西迁,无奈人微言轻,不得采用。”说完话后的蔡邕又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的小孩一样,没有再正视过刘协。
这是刘协对蔡邕改观的开始。刘协当日夜中和蔡邕一起为了这诗的后续讨论了许久,可惜也未能补全下句。
不过其实也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刘协望着湖面悠然出神许久,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去了官署,开始阅览董卓时期留下的奏章。
等到刘协返回殿中时,有左右递给了刘协一些物件。说是王端带来的蔡邕部分遗物。
王端今日夜中为了操办丧事又往了蔡邕家去了一趟,蔡邕从弟蔡谷和蔡邕女儿蔡琰正在整理蔡邕的遗物。在听闻了刘协为保全蔡邕做出的努力后,蔡琰托王端转交了给了刘协一些物件。
这些物件包括了一些奏章,蔡邕没有编纂完成的《独断》一书,还有前时离开雒阳和抵达长安时为了祭祖而让蔡邕替刘协写的一些祝词。
在最下面的是一小块绢布,上面是用飞白体草写的两句残诗:“暮宿河南怅望,天阴雨雪滂滂。”
坚固的外壳往往被最微小的事物击破,不想为了自己已经做了的事情后悔,无论对错——这种心思,刘协终究没能保持。
当看到这两句曾让刘协和蔡邕相谈半宿的诗句,刘协再也无法假装冷酷。蔡邕抵达长安后没有急着补完这首诗,可能他一直认为来日方长,但真实的来日,并非总是长久的。
刘协到最后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做了件正确的事情,能做的只有嘱咐吴伉妥善保管这些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