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日光,隐约还在屋顶上浮动。院子里捉迷藏的孩子,脸都照得红红的。那软而油的金蛋黄啊,跟着糖人转盘的指针转着。菱州城,一片祥和。
没有人看见,一支银箭穿过了马背上身着黑衣的男人。血肉的撕裂声,比针落在地上的声音还小。血污沿着伤口像是一滴墨滴在了黑布上,了无痕迹。马蹄蹴起尘埃,男人向前倾倒着。
此时,这条街的其他人并没有受到影响。店小二还在给客人小心翼翼地沏茶,豆腐坊的张妈妈还在拿着扫帚满街追着她那不听话的儿子,口齿伶俐蒋家二夫人还在和首饰店老板讲着价,街角的疯子还在跟过路人吐着口水,陆芸生还在倚着栏杆,遥望天际处从乌云里铺开的彩霞。
风云变幻之快,乌云挤掉了彩霞,天色忽暗。男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一颗大西瓜,咚的一声裂了开。路人们还没来得及大喊死人了,大滴的雨珠滚落,仿佛把尸体砸得砰砰响。路人们都受了惊,有乱跑的,大叫的,所有的慌乱都淹没在大雨中。
隐约中,有一股轻风,逆着细雨,悄然离开。没有影子,似乎即便是不下雨,也不会有任何声响。这个行凶之人,倒是像鬼魅一般。
陆芸生面部表情的变化微乎其微,天底下绝世的轻功高手,屈指可数,也都说得出名字。然而,行踪如此诡秘,杀人于无形的人,这就要追溯到幼时所听传闻了。
陆芸生有一位师姐消息灵通,此前就听她说过,某大派一位高手被密杀,凶手形如鬼魅,丝毫不留有反抗余地。只是后来,门派中人特地辟谣,这件事才从很多人的记忆中淡去。这次的情形,使她不得不回忆起这件事来。看来这次被师父特批的游玩,实在是很难得尽兴了。
人声还未散去,陆芸生撑了一把伞,从茶楼跃下。尸体伏在地上,由于大雨的淋洗,衣衫紧紧地粘着肉身,原先浸在地上的血,也向低处流去,混着浑浊的雨水,已然看不清,仿佛刚刚的命案从未发生过。
陆芸生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发带,那绣着的“逍”字都快被指尖的汗所浸透。想着师父嘱咐的“莫管闲事,莫报家名”,僵持片刻,她也转身离去。整个菱州城黑漆漆一片,只看见一袭白衣,踏着暴雨,默默前行。
菱州城阴云不散,陆芸生心事难平,好像自那件事之后她看什么都有几分怪异的色彩。在这暗色的天幕之下,周边的建筑在她眼里像俯卧着的野兽的兽脊,有一种随时能制住猎物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下,陆芸生的心头止不住地冒上来压抑感。
好容易走到邱氏府邸,她才得以喘息。把伞抬得更高些,陆芸生再次确认了一遍,这才开始敲门。来开门的是个婆婆,隔着雨帘也看不起脸,婆婆听说是陆芸生找少爷邱元洲,步子就变得飞快,不一会儿就跟来三个丫鬟,一个为陆芸生接过伞,两个在后方提着陆芸生衣角,弄得她很是不习惯。
隔着屏风,陆芸生见着邱元洲的身影便说道:“大师兄何必搞这么大排场,我是习武之人,虽不能说是莽夫,倒也算不上金贵小姐。”话音一落,才发现邱元洲的对面还坐着个人。此人缩在太师椅上,像一团瘫倒的泥。他的脸色却不似泥那般黑,是那种久病不治的白。眼睛也十分大,看起来像是因为水肿,眸子里缺少生气。模样还算俊俏,就是瘦脱了相,有些羸弱。
“待客之道不可轻率为之,况与小师妹一年未见,更加不可怠慢。”邱元洲一开口,与那人更是对比鲜明。声音铿锵有力,面色红润,继承父业之后虽说不像原先一样血气方刚,倒也不输一年之前的模样。
“这位是?”陆芸生虽然对此人有些厌恶,但又不得不稍微表示一下自己也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我幼时的挚友,姜恕,星落山庄少庄主。”听着邱元洲提到自己,姜少庄主也不曾坐起来,只是对着陆芸生点了点头。
“青城山,陆芸生。”对方虽然傲慢,该有的礼数总该是有的。
姜恕这才回道:“失礼了。”嘴上说着,却也没见坐得端正些。直到陆芸生落了座,三人也没再开口说话。邱元洲为了缓和气氛,只得硬生生接了句话:“刚我们还说去找个菜品稍好的酒楼叙叙旧,这不,你一来,顺道还可以给你接风洗尘。”
出门的时候雨小了很多,天色虽晚,却好像比之前要敞亮些。菱州城看起来想祥和很多,那张狰狞的面目或许脱了色,陆芸生突然萌生了多待几日的念头。
轿夫的脚一起一落,地上的积水被卷起,又下坠。墙角跳脱的青蛙,一声声,随着那起落的节奏。春天的律动,隐在才发出的幽幽草色中。
陆芸生没坐过轿子,想到轿厢和人的重量全落在一个肩上,只觉山下人情复杂,人还分三六九等,这下层人不止受皮肉之罪,更多的恐怕是来自上层人的压迫。
脚步声渐渐被吵闹的人声盖过了,想来也是走入闹市里了。陆芸生还算是喜静,因而不由把眉头皱起来。她小时很爱看书,识得“歌舞升平”之意,怕是今日,必得一见了。
姜恕在二楼专有包间雅座,伙计们显得与他非常熟络,甚至哪怕是遇着烦心事,见到他,都要像笑开了花似的。陆芸生对于不喜欢的人,也没法往好处想,此人必定常年混迹风月场所,越想就越纳闷,大师兄为何会与此人相交甚欢呢?
招待贵客,姜恕当然是十分注重场面,逸兴楼上的山珍海味,都被叫了个遍。只是陆芸生对吃食没有太多讲究,夹个三五筷子,便不再吃了。姜、邱二人则兴味使然,姜恕启了那坛据说是皇帝所赐的御酒,又叫来些美姬献舞。
水袖在烛火映照间流转,好似一束长尾流星,于人间徘徊不定。她若柔软,则观者静怡;她若飘扬,则观者激越;心神相附,胜却无数。纵横沙场之人见之只盼卸甲还乡;六根未尽之僧见之,唯愿回归红尘。陆芸生看得眼睛也不眨,原来风月场所也不一定聚集着庸脂俗粉,此舞妙不可言,这还是她生来十几年看的第一场舞,倒也算是没白来菱州城一趟。
酒过三巡,姜恕有了些醉意,转头看陆芸生,竟有几分惊讶。陆芸生本是一清高之人,想来也是瞧不上出身风尘的舞姬,没想到她也会被这支舞吸引,倒也不算太过迂腐。便起了些捉弄她的念头,待到一曲舞罢,姜恕叫来领舞的弭辛姑娘,耳语了几句。弭辛是姜恕的老相识,立马领会了他的意思,召来跳舞的几个姐妹,一同奔陆芸生去了。
“这位小哥,好生秀气。哎?怎么不与姜公子和邱公子一同饮酒呢?可是有什么烦心事?”陆芸生为了方便,打扮上丝毫不像个女子。头发全都束起来,也没有什么花哨的发饰,只有一条她最钟爱的发带。她长相比大家闺秀们更为英气,也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眉眼之间乍一瞧就觉得是英雄豪杰。嘴唇上长了些淡淡的唇毛,又像是少年郎,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她不施脂粉,总觉得那都是些女儿家的小气,虽知名扬天下只有少部分人达成,但她心里还是有那样的江湖梦。侠之大者不拘小节,何况是女儿家的小节呢?
可她没想到,这次竟因此缘故惹上了麻烦。那几位姑娘倒也识得她是个女子,只因应了姜恕的话,要戏弄她一番。眼见得这“少年郎”蓦地慌张起来,双手都抬了起来,头往另一边别过去,手拼命地遮住脸。“……没什么烦心事。”
弭辛觉着这女孩儿甚是可爱,又立马斟了一杯酒,笑道:“公子不想说出来也无妨,人家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日没有杜康,倒有姜公子带来的汾酒,你且试一试。”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实在是喝不得酒……”陆芸生推搡着酒杯,却又怕劲儿使得太大,打翻了杯子,也唐突了几位舞姬。面对此窘境,邱元洲竟然视若无睹,她心里已经开始默默地咒骂同行的二人。
骂倒是不顶用,舞姬们都围了上来,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香屛,你一句我一句,陆芸生也不知该说什么推辞,只得伸出脑袋来求助。
姜恕忍住了笑意,才招呼道:“弭辛姑娘,我这个弟弟初出茅庐,未近过酒色,你还是放过他吧!”
苏弭辛听到这句话本想调侃陆芸生方才赏舞之时两眼看得发直,思忖了一下,也觉得该点到为止,便携众舞姬退下。
陆芸生心想:这姓姜的好**诈,人之间的相处方式变幻莫测,并不是可以简单地用武力解决。自己也是输在了涉世未深,才不知如何应对。
至于邱元洲没有解救她,他也有自己的想法。自他下山从商之后便听说陆芸生天资聪颖,在习武方面颇有造诣。故而也怕她心生傲气,自持武艺高强就可行走江湖无所顾忌。
可见,陆芸生却也不是那样的人,知道自己吃了亏,也会退让几分。
姜恕也不怕陆芸生记恨他,随口一句说道:“听元洲说,芸生师妹文武双全,天下女子中实属少见。”
邱元洲紧接着岔了一句话:“听闻又到星落山庄每年一期的北辰会阵,我师妹倒是可以去一展身手。”
姜恕没给陆芸生说话的机会,摇了摇头:“我家那阵法怕是不够高明,怕到时候遭芸生师妹耻笑,还是别去了,也没多大意思。”
反而姜恕这么一说,芸生更加好奇了,嘴上却不好意思说,只好附和道:“芸生不才,恐怕破阵不成,反倒闹了笑话。况且师父再三叮嘱,不可参与太多山下之事,免惹事端。”
陆芸生心里因这件事反复纠结犹豫,可能是天生好斗,特别是姜恕这样的人所不看重的,反而激起她的兴趣。末了回到邱府,她便撺掇邱元洲第二日与她同行逛逛集市。
回房之前,她特意问了一句:“我这副打扮,到底像不像男子?”
邱元洲踌躇一番,答道:“不是很像。”陆芸生也看得出,这句话无非是遮掩此前姜恕的所作所为。她并不想去追究过去的事,只说了句:“明日师兄帮我弄个假胡子吧,师兄一表人才,又未成家,怕是旁边站了个姑娘引得他人妒忌。”落下了这句话,她便关了门,谋划着明天如何去一睹那所谓的北辰会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