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位年轻的少妇,一身青绿色百蝶云纹千水裙,外罩一层纱衣,体态婀娜,风韵清雅,一套成色极好的绿翡翠头面装点在盘起的发髻之上,眉心还点了一朵莲花花钿,柳叶弯眉,双目灵动含秀,朱唇似丹,清丽无双,好似一朵化身为人亭亭玉立的青莲。
一众小辈见到来人都起身行礼,坐在堂上的老太太则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般折腾,没清净一会儿,又来闹我!”
王心妍悄声对乔月道:“这是我二姑姑,唤名可慧,今日一早才到的,你没见过她,我也是今早临出门的时候才知道的。这位姑姑便是当年永建帝亲封的景郡王妃,十六岁嫁入郡王府,已经有十几年了,平日里不能随意出府,但她却最爱热闹,又得祖母宠爱,这次大概是老人家发的话,她才来的,不然也见不到这位姑奶奶。”
正说话间,那道美丽的倩影已经快步走到了王老太太的身边,眉眼含笑,神情灵动自然,轻盈地坐在了那张玫瑰椅上,依偎着王老太太,笑道:“母亲且评一评这表演精不精彩?”
王老太太眼里满是宠溺,笑道:“精彩,当然精彩,这么急着过来,难道是到我这里讨彩来了?”
清丽的美人闻言粲然一笑,银铃般笑声与亭外的水声交织在一起。
乔月看着周围的人或忍俊不禁,或以扇遮笑,连气氛都热闹了不少,心道:这位活泼俏丽的郡王妃倒是一点也没有王妃的架子。
亭中一片欢乐祥和,水面上的花样也层出不穷,众人看得尽兴,郡王妃玉手一挥,赏下不少银两,把前来领赏的老班主乐得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老班主刚点头哈腰地退了下去,就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扛着一个半人高的黑釉大酒坛走了进来,高座上的郡王妃抬头示意了一下身后,那一群打扮齐整的丫鬟便鱼贯而出。
“母亲,这酒乃是王爷特意托人从兴州天星阁买到的独酿,名叫仙过海。传闻是星天阁阁主和白圣手两人年轻时自创的酒方,以甘泉为引,内有八宝,味道清甜宜人,醇馥幽郁,还有补气健脾明目之效,最适合女子饮用,只是这酒不易得,周旋了半日也只得了两坛,便都给带来了,趁着今儿高兴,又是家宴,便开出来给大家尝尝,您看可好?”
“你啊,惯会搞这些稀奇的东西哄我这个老婆子,也罢,就先开上一坛,大家尝尝。”王老太太笑着道。
“是。”郡王妃笑着起身招了招手,刚刚离席的一众小丫头们都已经捧着盛满酒酿的玉壶和酒盏回到了席间。
乔月面前的桌子上也呈上了一小壶,看着丫鬟们把深琥珀色的酒酿轻轻倒入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醇甘的酒香四溢,她轻轻把身子斜了斜,在身旁之人耳边耳语道:“你刚刚说的‘闹腾的主’不会就是这位吧?”
王心妍也斜了斜身子有气无力地对她耳语道:“可不就是这位吗。”
乔月忍俊不禁。
闹归闹,不过这酒是真的好酒,清甜醇厚的幽幽酒香里好似还含着一股淡淡药香,不浓不烈,回味悠长。哪怕是不贪口腹之欲的王老太太都一连喝了三杯才打住,座下的女眷们对这来之不易的佳酿都是赞不绝口。
酒过三巡,连空气中都带上了一丝甜甜的微醺。众人也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是诗词歌赋一会儿是家长里短,高门贵女们的生活圈就是高高的围墙里露出的一小片四四方方的天,讨论的无非也就是些女儿家的内宅小事,乔月百无聊赖地扫视了一圈便转头与王心妍问起昨日在喜宴上见到的王家大娘子陈氏今日何缘不见,王心妍只道是昨日染了风寒,今日被王老太太留在房中了,她也没见着。
另一边,已经喝了整整一壶的郡王妃又命小丫鬟送了一壶酒来,一边摆弄着酒盏一边听大嫂子海氏说着近些年在皇城做生意的境况以及家里儿女的操心事,便笑着道:“大嫂真真是个能人,绣安轩在皇城占据一席之地而不倒,除了大哥费心操持,恐怕也少不得大嫂这位贤内助在后方的支持,还把后宅管制的井井有条。听闻大嫂家的大姑娘明年就及笄了,可有相看好的人家了?”
海氏微笑着回道:“倒是还没定下,不过,已经托人相看着了。”
座上的王老太太闻言酒意去了些,一本正经地对海氏道:“心妍这孩子端庄大气,温良贤淑,相貌、仪态都是咱们家姑娘中顶好的,又是老大的嫡长女,必是要寻一门好亲事。王家虽是以排在最末的经商起家发迹,但这么些年的财富和人脉积攒下来,如今也是家兴业旺,比起其他商贾世家总归沾了‘皇家’二字的光,所以这夫家也比不能差到哪去,但无论是门当户对也好,是清官权臣也罢,端得看此人品性如何,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哪怕是王公侯爵下聘,你们夫妇二人也断不可答应了去。”
海氏连忙起身称是,又道:“媳妇记得了。”
王老太太才点点头。
一旁郡王妃原本在喝酒,见面上有些严肃的两人和微微沉闷的气氛,忽然道:“说到嫁娶,你们还不知道吧,近日皇城里倒是出了一件让人唏嘘不已的奇闻。”
此言一出,八卦的女眷们立刻被吸引了注意。
只听那带着酒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人的醉意,沉沉地说道:“栎阳侯家的三公子在纳新人的洞房之夜,忽然暴毙身亡了。”
围在她周围的女眷们皆是一惊,连王老太太也是一顿,她虽离开皇城好多年了,可这栎阳侯夫人年轻时曾与她有些交情,此时忽然听闻侯府出了这等惨事,一时间有些失神。海氏的脸色却是变了变,她是知道此事的,大约就发生在几天前,因为他们一家都在皇城,这件事早被传的沸沸扬扬,甚至惊动了圣上,还使一批撞在枪口上的官员被拉下马,朝野间一时间风声鹤唳,她家官人晚上都不敢出门应酬了。
“我也是后来听王爷说的,王爷问过一个在场的小厮。当日栎阳侯府办喜宴,我因着身子不爽便没去成,只托人送了贺礼,谁成想到了晚上洞房里忽地传出一声尖叫,新娘披头散发地冲出门去,有那大胆地进屋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栎阳侯夫人和二房大娘子闻讯赶到时,只看了一眼便被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吓得双双晕过去了,后来栎阳侯才赶到正看见那刚过门的、身上还穿着湿哒哒的喜服的女子携了包袱细软惊慌逃窜,便命人拿下,拉扯间那包袱被扯开来,叮呤咣啷掉了几个大大小小的瓶罐,众人上前一瞧,那些瓶罐上写得全是药名,其中一个被那小厮捡起,没想到上面竟写着砒霜!”
众人一窒,立刻有人吃惊地道:“这女子携毒入府,怕是心怀不轨,莫不是来寻仇的?”
海氏忙道:“这事我也听说了,栎阳侯三公子名唤卫肖环,听闻此人读书平平,却是生了副好相貌,做事并不出挑,远不及嫡长子卫肖凌,其妻也是位小门小户出来的,人也有些木讷,不过平日里倒也低调平和,不像是会与人结下死仇之人呐。”
“可栎阳侯府的三公子也是的的确确地死透了,老侯爷哪里会放过一个形迹可疑又是三公子最后见过的人。”郡王妃又给自己到了一盏酒,继续说道“谁想那女子眼看小命不保,一头撞翻了烛台,整个新房登时火光冲天,侯府里的人一边急着扑火,一边忙着抓人,乱作一团。幸亏那日守城兵将罗大人眼尖,看到火光立刻带人去帮了忙,不然只怕那三公子的尸身都要被烧成灰烬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就更有意思了,那女子见前有官兵,后有大火,自己左右都是一死,便在火中高声大喊,当着一堆兵马的面大骂骗了自己的三公子,明明是个病痨鬼,还色迷心窍,贪花恋蝶,哄着自己嫁给他做妾,洞房还没到一半自己就两腿一登没了气儿,只留她一人,还要被老侯爷当成凶手给他儿偿命,然后扬言自己就是死了也要去阎罗殿前状告伸冤。把老侯爷气地半死,可那女子临终前的嘶喊已经让所有赶来灭火相助的兵马家仆和左邻右舍一字不落听了个遍,所以第二天整个皇城的人都知道了。”
众人听到这脸上都是唏嘘不已,忽地又有人问:“那这案子的凶手究竟是那女子投毒,还是那三公子自己嗯…病亡呢?”
郡王妃道:“栎阳侯眼看这风言风语越传越离谱,便命世子上告了那女子投毒害人,已证自家清白。官府派人来查却查出了一堆这三公子私藏的凤宝楼清风赌坊的堵票和一箱有好有坏、五颜六色手缝香囊手帕,一看就不是一个人缝的;反倒是那女子身家、身世一清二白,可是人都没了,除了一瓶不知道哪来的砒霜,什么线索都没有了。这回老侯爷才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三儿子竟会背地里赌博偷人,直接气地风瘫了,圣上见他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也做不出什么重罚了,毕竟是曾经辅佐过自己的忠臣,只让其闭门思过,罚了点俸禄而已,而那案子也不了了之。”
众人一阵唏嘘不已,心里却门清,虽是最后不了了之,但种种的迹象表明,那位女子大火里说的话八成是真的。
郡王妃喝了一口酒,忽地嗤笑一声,抿了抿沾了酒的唇,才道:“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女子本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虽是个做小的,却也算是有了依靠。可谁知这厮竟这般眼馋肚饱,生生养成入窑成瘾的性子,作出这等没脸的下作事来,得了这不干不净的脏病还要往良妾头上泼脏水,你们有女儿的都睁大眼睛看看,这等侯爵显贵的大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可千万放亮了眼招子别把自己的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往火坑里推了。”
乔月看了看一脸心有戚戚的王心妍已经不知不觉地喝光了一壶酒,而刚刚还在讨论花簪和琴乐的年轻姑娘们都已没了声响,全神贯注地听完了一场来自皇城脚下的八卦,桌子上一片杯盘狼藉。
幸而不久之后王老太太也发现了这一点,便赶紧命人端了湿帕子和清茶来给众人净手醒酒,将乱糟糟的桌子也一同撤下,又命人搬来干净的梨花木的小案几,上面摆上各色的瓜饼果点,气氛又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众人都喝了酒的缘故,用过茶后,午后的阳光暖意洋洋,氤氲的水汽伴着似有若无的莲香一吹,几个年纪不大的小辈已经开始打哈欠了,于是老太太大手一挥,想睡的就去睡好了,反正离此处不到三里的地方还有一暖阁,名曰落花坞,正适合午睡,睡醒了再回自己屋子里也不耽搁。坞中还有一码头,码头停着大船,船上还点缀着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幔,桂楫兰桡,便是一口气盛下二十个人也不显拥挤,想要继续游园的便登了船,由几个识水性的仆从一路护着往澜月湖方向去了。
乔月和身后的丁香对视一眼后,便起身告辞了,王心妍本想与她一道回去,可自家母亲要随郡王妃一行游湖,还非要把她带上,无法只得与乔月商定好明日再聚。乔月一边无奈答应了,一边心道明日就不是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