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此时已经站在白溪镇芙蓉街的大道上乔月戴着面纱,一面跟着身旁之人的脚步,一面腹诽道:到她这里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如今她可算是明白了这一句老话的寓意了。
按照昨日的约定,她明明已经可以卸下这一身防备,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享受侍女捶腿揉肩,或是吃着点心愉快地跟四婶悄悄讨论一下王家的八卦,顺便打听一下明日回村的事宜,结果却稀里糊涂地被人三言两语带跑偏了,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然后就像是赶鸭子上架一般扣上了帷帽拐上了街,直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这人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她走,分明是打着“物”尽其用的算盘把她给栓在身边当掩护。
结果这趟出门,白苏却连正门都没走,换了一身轻便的儒衫,竟是打扮成了一个清俊潇洒的白面书生,直接单手把她拎出了门去,一通飞檐走壁的上蹿下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到了这条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白溪镇上的这条名为芙蓉街的地界算得上是这方圆六百里之内最大也是热闹的坊市了。纵横交错的井巷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沿途两旁的店家商铺有的正热火朝天地推销着自家最新到货的丝绸锦缎,面对着一**头接耳的大姑娘小媳妇夸得唾沫星子飞溅,有的正手忙脚乱地称量着刚刚出炉的酥饼匆匆塞到油纸包里,递过来的一把铜板连数都来不及数就塞在了围裙的大兜子里,就连一旁用块不规则大伞布遮起来的阴凉下推着一车冒热气的汤圆在叫卖的老婆婆跟前也围着一群粗布麻衣的小孩子,眼睛放光似地盯着香气四溢的大锅,口水一个劲地往下咽。
乔月看得啧啧称奇:“这白溪镇明明只是个不大的小镇,没想到这条街上竟是这般的热闹。”
白苏手里拿着被乔月不久前扯下来的帷帽,睨了她一眼,淡淡地回道:“白溪镇从前并不叫白溪镇,而叫白石镇,因为很久之前曾经被山洪冲毁过,所以重建之时新县令让人在原址上建了一座山神庙后,把人都迁到现在的这片土地上,用了更坚固的木料和石料建成了现在的白溪镇,此后几年一直相安无事,县令又让人修建了学堂和官路,于是白溪镇人口越来越多,农商也越来越繁荣,镇上的人都感念那位县令和山神,便把庙旁的荒地改成了百花园,把最初修建的街命名为芙蓉街,以示敬意。”
乔月纳闷:“为什么不是牡丹街,芍药街,而是芙蓉街?”
白苏:“传闻那位县令生前最喜欢芙蓉花。”
乔月:“……”
二人一路漫步,沿路都是挑着扁担高声叫卖的货郎,木质的货箱里一头盛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小孩子喜爱的小玩意儿,另一头装着小巧玲珑却不输别致的绒花簪子木梳胭脂,也有一些系着头巾的妇女站在一旁,面前搁着几筐摞得满满的鲜黄鲜黄的冒尖的杏子,颗颗饱满水灵,仿佛只要放进嘴里一咬,蜜甜的汁水就能瞬间爆发在舌尖,还有红艳艳圆滚滚的冰糖葫芦,卧在蒸笼里晶莹剔透的桂花糕,盛在大海碗里猪骨汤头的手擀面……
说起来乔月活了这十来年,哪怕是算上在乔溪村的一年时间,竟是一次也没有这么近距离亲身感受过这样热闹的集市,尽管她已经很克制地稳住了想要跑到那些挑子前的腿和想要四下乱瞟的眼睛,但是那下意识伸长的脖子和越来越轻盈地步子还是出卖了她开心到飞起来的心情。
白苏则在一旁看破不说破,嘴角温柔地噙着一丝微笑,只是不易察觉地放缓了脚步,带着她尽量绕开人多之处,防止被人潮冲散。
不过乔月没注意到,她现在两只眼睛光是看那繁杂缤纷的街景都忙不过来,根本分不出心思。
直至走到一处清水潺潺绿柳摇曳的石桥边,二人转了了个弯,上了石桥,那目不暇接的各式挑子才渐渐稀少,正当她意犹未尽之时,视线里忽地迎上来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姑娘,尖楚楚的下巴,瘦瘦小小的个子,一抬头却是一张天真烂漫的笑脸,糯糯的嗓音里带着童声的清脆,只听她对着乔月身旁的白苏道:“这位公子,给小姐买一串栀子花戴吧。”
小小的花篮里洁白无瑕的花朵串成了一串串花链,馥郁的幽香静静的散发着诱人的甜蜜。南国素有花之国的美称,温暖宜人的皇城更是被天下人誉为花都,因而郎情妾意的恋人们以花寄情互表情衷的风俗在南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是约定俗成的,美丽的花朵表达的是缠缠绕绕、无法言说的含蓄的爱意。南国的贵族女子若是在出嫁前没有收到过一次爱慕者寄来的花,怕是都不好意思出门应酬。
乔月闻言脚下就是一阵虚晃。大约是刚刚她光顾着欣赏沿途的街景去了,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让人家小姑娘误以为他们走路时挨得那么近是一对情人,结果现在就尴尬了,毕竟她可一点都不想占这位的便宜。
习惯性地去摸钱袋,却扑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身上的这身衣服不是她的。
正当她踟躇着的时候,一只好看的手已经递到了小姑娘眼前,几枚亮晶晶的铜板躺在掌心,小姑娘笑着取了铜板,从篮子里挑了两串新鲜饱满的花串轻轻递给白苏,在小姑娘期待的目光中那只好看的手十分自然地将花串戴在了乔月手上。
娇嫩的花瓣轻飘飘水润润的,一朵挨着一朵,层层洁白之下掩藏着若隐若现的鹅黄花蕊,显得娇羞可爱,微风拂过的桥上落下几片柳叶,荡漾了桥下的春水,泛起了层层涟漪。
桥上一红一白的倩影近在咫尺,白影俊逸皎然,红影柔腴清妍,澄莹碧水间似有无限缱绻。惹得路人频频望向桥上那一对壁影,只把那红衣佳人羞得面颊绯红。
白衣轻笑:“娘子,你真好看。”
红衣佳人:“……”
所以这就是带她出来得原因吗?
乔月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柔柔地道:“多谢……相公。”
本是逢场作戏的白苏见眼前的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态,眼角也染上一丝笑意。
在小姑娘好奇地目光中,二人十指相扣地挽着手走下了桥。
温热的掌心相贴没过一会就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乔月忽然觉得她若是不收下那枚玉扣简直对不起她今时今日出卖的色相。
走着走着身旁的人缓缓地停下了脚步,乔月随之抬头,望见面前青瓦红柱的铺面顶上挂着一个散发着甘香的黑底金字招牌:江龄堂。
屋子里明亮宽敞弥漫着药香,只有一位眉头紧锁的掌柜站在柜子后面手里一刻不停地拨着算盘,一个正在取药的药童和一位闭着眼睛坐在正堂上的老中医。见到有客人到来,掌柜连忙丢下手里的算盘,笑脸相迎。
白苏微微一礼,从袖中拿出一张方子,对掌柜道:“劳烦掌柜,按单抓药。”
“好的,好的,二位请稍等片刻。”掌柜招手让伙计取了药方,又请他们二人上座,还让人斟了壶茶来。
白苏转过头笑道:“多谢掌柜,我初来此地,竟不知这里民风如此淳朴好客,农商繁荣,山清水秀,看来家兄当年放弃了皇城来到此处并不是没有道理。”
掌柜哈哈一笑:“这位公子不必客气,咱们白溪镇背靠银山,河流遍布,土地肥沃,又有山神守护,可谓人杰地灵,听公子的意思,您是从皇城来的?”
白苏微笑点头,又道:“在下与家兄几年前分开,在下留在皇城做些小买卖,家兄随主家来到此地,如今在下已在皇城站稳了脚跟,购置了屋宅,便与娘子一同前来看望家兄,邀他前去皇城小住。”
掌柜的眼里露出艳羡的神情:“令兄好福气啊,公子亦是能人,能在皇城立住脚跟可不易,更别说是长长久久了,看公子一表人才之姿便知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啊。”
白苏笑着摇头道:“哪里哪里,掌柜言重了。”
乔月从进门就听他满嘴胡扯,憋得嘴角抽搐,又见他装出一副自视甚高的模样与掌柜互相恭维,只得喝茶掩饰,没想到呛了一下,白苏见状急忙伸手搂住了她,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关切地道:“娘子不必担心,待去了王家,便让哥哥把嫂子请来,与你一同待着,定不会让娘子出任何差错。”
乔月望着一脸宠溺地半搂着自己的白苏,脸上的笑意渐渐放大,然后一手搭在他扣着自己的腕子上,狠狠地一扭,才冲着他“含情脉脉”地道:“多谢,相公。”
这时伙计已经把药材细心地包好送了过来,白苏起身淡定地接过,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道:“掌柜可认识王宅怎么走?”
掌柜道:“这王宅在镇子的最南边,我们这里差不多已是最东边了,小镇犬巷交错,容易迷了方向,不过有一条路只要您顺着芙蓉街主道一直走到头,再左转走到头就是了,远是远了些,但定然不会迷路。”
白苏笑道:“多谢掌柜。”
随即,二人便出了门,往南边去了。
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快淹没了他们的身影,偏西的太阳洒在这个喧闹的小镇上,仿佛给这些逆光而行之人镀上了一层金黄。
掌柜站在门边上呆了半晌,一个小药童端着一碗茶水走到他身边开口道:“掌柜的,您刚刚怎么不把那位公子留下来,向他打听打听您师弟的事情呢?”
掌柜叹了口气接了茶,道:“那位公子虽是要去王宅不假,可他到底不是王家人,即便沾亲带故,也不可能进到王家的内宅,何况……”
掌柜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药童不明所以,半晌,才听他开口道:“何况,我那师弟向来艺高人胆大,师傅当年不让他出师,可他到底还是背着师傅偷偷下了山,被逐出师门。要不是在白溪镇遇见他,我都不知道他这几年居然愈加不知收敛,王家是他千辛万苦搭上的线,如今出了事,也是他的命,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干了什么让王家把他扣了这么久……”
小药童懵懵懂懂地看了看掌柜,忽然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掉到了他身上,他有些奇怪地抬头看去,然而却什么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