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田野间草木茂盛绿意盎然,稻田里的水色与淡蓝色天光交相辉映,不远处传来杜鹃清脆悦耳的啼叫声,把这清晨的山谷显得格外清静、空灵。
牛儿被前方拿着嫩草的乔月引着往自家水田里走去,而周围早已有人开始耕作了。
“阿月,来了啊!”乔四婶正坐在田埂上看着她说道。
“婶子早!”乔月笑着回道。
“来喝碗豆浆吧,我新磨的”乔四婶从身旁一个小陶罐里倒了一碗豆浆递给乔月。
“谢婶子!”乔月开心地接过碗喝的一滴不剩。
看着她一饮而尽的样子乔四婶默默的笑了。
浓郁的豆香在唇齿间蔓延,新磨的豆子里有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也就只有农忙之时才能偶尔蹭得上一碗乔四婶家的豆浆,乔月自觉可起不了大早磨豆煮浆。
说起来乔四婶真是个爽朗勤快的能人,虽是个女子,却有不输男人的力气和英气,总是一身短打深蓝色衣衫,外加一块花布扎着头发,干净利落,只是眼神里却总带着一股忧伤,只因她唯一的年纪最小的女儿常年不在她身边,听说是去了附近白溪镇上一个大户人家做了侍女,至于这姑娘为何小小年纪就离家远去为奴为婢,村中人说法不一,乔月也不愿去探究四婶的家事。
“婶子,四叔呢?”乔月问。
“和大顺下田去了,大顺媳妇怀着娃不好下地,我来送饭”乔四婶提起自家儿子儿媳脸上露出笑意。
“嫂子好福气,有这样一个疼她的婆婆,婶子马上就能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了。”乔月笑道。
“嘿嘿,小丫头嘴儿上甜,不用打趣我!待你嫁得如意郎君,我到时定要好好拿你取取乐!”乔四婶点了点乔月的鼻尖,笑弯了眉。
突然被催婚的乔月愣了一瞬,恍然想起自己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但旋即一笑,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清晨的阳光金灿灿的,把连日阴雨而变得湿漉漉的大地洒下一片金黄。
乔月抚了抚乖顺的牛,固定好木犁,学着四婶的样子,打理起脚下的田地。
虽然动作有些僵硬,磕磕绊绊,还不时被顽皮的牛尾巴扫上一身泥,但是比起一年前的自己可是好太多了。
一年前她刚在村中安家落户,老村长便找到了已经一贫如洗的她说:村中水田是村子里按户分的,如今既已留下,总不能一直靠救济度日,乔四婶家田多人少,我已打了招呼,让她先帮衬着你,土里刨食,总不至于饿死。
她本欲拒绝,可话在嘴里转了几圈,又咽回去了。因为她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还要照顾一个只会坐在墙根底下傻乐的病人。
于是,她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一块水田。
第一次认识了稻苗。
第一次光着俩白嫩嫩脚丫下到了泥里。
第一次头顶烈日,脚陷淤泥,弯腰插秧。
第一次在田里摔了个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可言。
没有自然田园的趣味,没有华章美乐的相伴,有的只有抽取秧苗地沙沙声、以及从沉重的泥里拔出脚时哗哗的泥水声。在沉寂的稻田之中,每个弯着腰的人都目标明确——行行笔直,毫无例外。
只有乔月,僵僵直起酸到快要断掉的腰杆,望着自家七歪八扭的三行稻苗,满眼无奈和失望,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那是也是她第一次体会到蚊虫大军的厉害。
第一次把自己摔地伤痕累累满是污泥和淤青。
第一次被人指着鼻子责骂笨手笨脚而无力辩驳。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自己有多无知无能和无奈。
直到周围已没了人声,她累瘫在泥沼里,双耳充血,头晕目眩,手脚无力地仰面躺倒。望着星空,正自暴自弃地打算把自己和剩下的稻苗丢在田里过夜的时候,一声声由远及近的呼唤和几盏明亮的灯笼让她的心猛然地跳了起来。
来的竟是乔四婶一家和自家疯疯癫癫的老爹。
后来的事情她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夜,星光熠熠,星河耿耿,是她从未见过的璀璨人间。
“阿月!”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把乔月吓了个趔趄,险些栽到泥里。
慢慢停住牛儿,乔月回头一瞧,田埂上远远跑来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乔宇。
“来的挺早啊”乔月笑眯眯地看着跑的脸颊微红的少年说道。
“阿月,我来吧,你休息休息”乔宇说道,没有接话茬。
“行!”乔月爽快答应,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乔宇,拉着他下了田。
乔月脚下的这片田是在一年前的基础上又扩大了一倍的面积,原以为今年要雇人帮忙,谁成想几个月前意外结识了乔宇母子,虽说现在不住在一起了,但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到是让年纪差不多大的两个人建立了神奇的默契和信任。
乔宇比乔月小三岁,但到底是穷苦人家出身,对于农活十分熟练,上手地反而比乔月快。
只见乔宇小少年一手握绳,一手挥鞭,脚踩木犁如御剑飞行,一整方田下来,动作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把乔月看得一愣一愣的,一面庆幸自己得了这么个宝贝,一面苦大仇深地在内心做起了深刻而又自卑的自我检讨。
午间,二人将牛儿牵到阴凉处吃草,又在清澈的小河边把沾了泥和汗的脸和手洗出了原本的颜色,远远地就看见一个身着灰衣布裙的妇人提着篮子走了近来。
“娘!”乔宇最先看到妇人,使劲的冲她挥着手。
乔月抬头就看见那妇人笑着走到了跟前,瘦瘦的脸蛋,尖楚的下巴,一只木簪插在微微泛黄盘在头顶的发中,依稀能看到之前因逃难而留下的影子,但一双秋水似的眼睛却亮晶晶的,面容是白皙中透着微红,整个人微喘着说道:“等久了吧,天儿热了,眼下农忙,你们肯定累坏了,我就多炒了个菜,耽误了会功夫”
“谢谢刘姨”乔月用手帕擦着脸说道。
乔宇则接过刘姨手中的篮子,提到了一棵槐花树下,把带来的圆木板凳当桌子,自己盘腿坐在地上,打开篮子,一阵酸爽香辣的诱人的香味立刻散了出来,令人食指大动。
乔月一闻就知道是酸菜炝笋,不禁舌底生津,也寻着香味坐在篮子旁,拾起一个窝头,伴着这一盘小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刘姨还用水袋盛了满满一袋磨到细腻的米浆,喝起来米香四溢,回味无穷。乔宇耐不住性子,一口气灌了好几口,喝完大呼“好爽!”,逗得剩下两人笑的前仰后合。
说笑一阵后,刘姨突然想起今天村子里发生的一件事。
“…对了,咱们村今早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小丫头,穿红戴绿的,说是从镇上王府来的,是来送信的,正巧碰上在村口大树底下乘凉的老村长。”刘姨道。
“……找乔四婶吗?”乔月随口一问。
刘姨怪道:“你怎知道?”
“……我猜的”乔月汗颜,毕竟乔溪村这么多年好像也就只有那么一个姑娘去了镇子里。
乔宇收拾着碗筷,默默不语。
“的确是找乔四婶的”刘姨微微叹了口气“我也是听别人告诉我的,那信应该是她闺女写的,村长就带着信去了四婶家里,不过只有大顺媳妇在家,大顺从前跟村长识过字,于是村长就把信原封不动地留下了……我听说这位小姑奶奶可是咱们村里唯一一个跑到镇上讨生活的姑娘,离家那年好像才十二岁,一去就是三年,现下终于有了音信,四婶子也可放心些了。”
“这位姑娘为何一定要去镇上?四婶勤劳能干,四叔也是个老实人,在家里吃穿不愁,父母疼爱,为何要去给别人卑躬屈膝?”乔宇一脸不解。
“不知,我只知道四婶子一家当初因为绣儿执意离家,是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的”刘姨说道。
绣儿想必就是这位姑娘的名儿了。
能差使一个小丫头回来送信,估计是在那户人家里有了一定的地位,送信之意大概是报喜,顺便再缓和缓和跟家里的矛盾了或者展示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吧。
乔月用手帕仔细的擦着手,嘴角微微一翘,心道:真是个倔强的姑娘,有个性。
刘姨分享完八卦后,就带着篮子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剩下两人默默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着牵牛回田里,继续上午没干完的活计。
整整一下午俩人也没顾得上说一句话,乔月中途瞧了一眼对面田埂,果然没看到乔四婶的身影。
直到太阳西斜,把牛送回去的路上,乔宇骑在牛背上,嘴里含着一根狗尾草,晃晃悠悠地望着天边红彤彤的夕阳,对乔月问道:“阿月,你一天都不着家,你爹他自己不会出啥岔子吧?”
“不会”乔月摆摆手,淡定的说道“他是有疯病,但不傻,能自理的,最多也就是跑到村口大槐树底下逗个鸟,卖个唱什么的”
“……额…那么,阿月,今晚去我家吃饭可好……自从建了新房,我娘就总说习惯了四个人一起吃饭,突然又成了两个人……有点冷清了”乔宇先是无语了一会后,又小声问道。
“行啊”乔月牵着牛,回头笑道“我也觉得两个人怪冷清的,一会儿你先家去,我把牛还回去就去”
“嗯!”乔宇高兴地答应。
二人在岔路口分开走了,乔月牵着牛路过了乔四婶家的大院,院里散养的鸡仔正在地上啄食着什么,只见房门开着一条缝,里面倒是静悄悄的,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乔月收回视线,瞧了一眼西边的太阳,脸上看不出表情,脚下的步伐却是加快了不少。
乔溪村西边山脚下坐落着几间灰白色瓦房,在一眼望去像小矮子扎堆的土房当中,像几个文质彬彬的书生落在了一群土里土气的庄稼汉里,鹤立鸡群——这几间房是村子里唯一一家店铺。
店铺老板姓王,年轻时候是个手艺人,走南闯北,四处飘零,没有家室。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收了村里几个孩子既当伙计又当学徒,用半辈子攒下的钱盖了这几间店铺。大到桌椅家具,小到锅碗瓢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天南地北的小零食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也不讲究,村里人要是没有钱买东西,也可以用粮食或者其他东西交换,通情达理,也因此深受村里面小孩子们的喜爱。
只是有一点,太阳一落山,店铺便关门,从无例外。
所以当乔月踩着最后一点夕阳,一个箭步冲进店里,不小心踢翻了放在门口的一摞竹编的篮子,砸得正趴一旁打盹的哈巴狗连声惊叫时,吓得正在喝茶的王老大爷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手里的茶杯也一个哆嗦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乔月好一通赔礼道歉又郑重地沏了一壶新茶,才把受惊的王老大爷给顺通了气,然后买了一大包袱的东西,才在王老大爷痛心疾首的注视下匆匆赶回了家。
只是欲速则不达,乔月想要准时赶到乔宇家蹭饭的希望在看到自家厨房里冒出来的阵阵黑烟时,彻底化成了灰。
“爹!”乔月一声惊叫,手里的包袱掉到了地上,但身体本能的迅速抄起水桶,从院子里蓄水的大缸里舀了满满一桶水,飞一般地冲进厨房。
谁知刚跨进门槛,就听“咚!”地一声,乔月只觉地脑门狠狠地撞上了一堵墙,顿时眼冒金星,一时天旋地转,身体被反弹倒地,桶里的水瞬间洒了一地。
她捂着脑门,艰难地撑着地爬了起来,抬头就看到对面也爬起来一个人,一只手也捂着脑门,只是整个人的脸被熏地乌黑发亮,神似李逵张飞,滑稽至极,衣服上满是烧焦的痕迹,不过打眼一瞅到像没有外伤。
但乔月不敢耽搁,踉踉跄跄地再次冲进厨房,绕开了捂着脑袋,趴在地上喊痛的老爹,发现原来是灶台上的大锅着了火,于是立刻把锅盖扣在了锅上,用水一把浇灭了炉子,瞬间,一股浓烟升起,火灭了。
“咣啷”一声,水桶坠地。
一片狼藉。
过了好一会,乔月才回了魂,目光慢慢地回拢,视线落在了烧焦的灶台上。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不时地传来木头噼啪爆响,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从盖着的大锅里飘出来。
乔月鼓起勇气打开来瞄了一眼,下一刻“咣”地一声摔了锅盖,冲到了罪魁祸首的面前,气到发抖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勉强镇定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以——后——不——准——再——进——厨——房!”说完便冲出了出去。
乔月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地深呼吸,她怕再对着那张明明差点酿成大祸却一脸无辜看着她的脸,会忍不住狠狠地给他一拳。一想到他瞪着俩木呆呆的眼珠望着她,仿佛在说全是锅的错不是我的错,乔月满脑子里都在想,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米现下全变成了一锅糊粥就心痛到不行,又后悔自己把疯老爹自己一人留在家里,可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到厨房自己做东西吃,以前可从没发生过这种事啊……
乔月不禁捂住脑门蹲了下来,结果手指碰到了之前撞伤的地方,一时酸、麻、胀、痛全都涌了上来,让乔月一阵头晕目眩,恍然间听到有人在叫喊,随即被一双有力的手一下子拎了起来,乔月摇摇头才看清来人——是刘姨。
“……怎的还没来,就和小宇来看看……呀!你这脑门上肿了好大一个包……先进屋去…阿宇……”刘姨一边扶着乔月往屋里走,一边喊到。
“刘姨,没事,我屋里有药”乔月捂着脑袋说道。
“好……阿宇把你叔也扶进屋,再打盆水来”刘姨对乔宇喊道。
唉,真是一团乱。
四个人折腾到月挂中天,才收拾妥当了。
为此,乔月十分愧疚地坚持下厨,用新鲜的鸡蛋加醪糟和红糖做了酒酿蛋加餐,刘姨又让乔宇把做好的饭菜从家里拿了过来,同时摆上饭桌,一时间气氛就缓和了下来。
乔老爹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也不敢看乔月,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扒拉着自己碗里的饭,脑袋上还缠着一层纱布,偷偷地拿小眼神瞄瞄这个,瞅瞅那个,被乔月发现瞪了他一眼,立刻僵直地像个老实的鹌鹑。
“噗…”也不知是谁突然笑出了声。
几人面面相觑。
乔老爹一脸呆滞,傻眉楞眼,活像个木头鸡一般。其他三人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须臾,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漆黑的夜里,明亮的小屋,温馨又梦幻。
乔月在心里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一年相处下来,她已经从知道“烫手山芋”这个词变成了刻骨铭心理解这一词的地步了,而罪魁祸首就是她爹。吹不得打不得,只能看不能吃,还净会闯祸,搁谁手里谁倒霉。他们在这个小村庄里呆了这么久也没有被人发觉,乔月起先还暗自庆幸就这么人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一定他们藏得太好了,没人找得到,可现在看来,可能根本就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有些人怕是巴不得赶紧丢了这山芋,永远别再出现在他们视线里才好,可偏偏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到了自己手里……但是,仔细又一想,若不是因为巧合遇到了他,自己现在怕是早已没命在了……
微微有些沉重的心情在乔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又冒了出来,此时,已是深夜。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乔老爹酣睡的呼噜声依旧不变。乔月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人已睡熟,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摸黑取了一个大包袱,悄没声息地去了院子。
四周寂静,月光暗淡,乔月划着火柴,点亮了一根蜡烛,将包袱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一一摆好,放在地上。
蜡烛的微光忽明忽暗,只见一个个跳动的火苗被白色的蜡烛围在内芯里摇曳生辉,二十只被点亮的蜡烛前摆着两个盘子,一个盛着几个窝头,另一个盛着一堆糖果,而最前方是一块木刻的牌位,上面是一竖方方正正的小楷——慈母木槿绵之位。
摆好后,乔月对着牌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眼前是一片荧荧烛光,乔月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娘亲,月儿来看您啦,不知您在天上过得怎样……这是自己做的窝头,还有乔溪村最好吃的糖果,三个铜板一块的……虽然这一年过得辛苦,但很自由,很快乐,还认识了很多好人……对了,今天爹他老人家差点炸了厨房……
乔月说着说着就不禁开始大倒苦水,把这一年来不顺心的事无论大小从头到尾数落了个遍,直到把自己说的口干舌燥。
……希望老爹别再闯祸……
……希望能一辈子待在村子里不被人发现……
……娘亲,愿您保佑,风调雨顺,乡邻和睦,五谷丰登,吃饱穿暖,平安一生,幸福快乐……
乔月一口气说了一堆愿望,又拜了三拜,才站起身,望着点点烛光,微微一笑。
娘亲,我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