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妹点点头,红苹果似的小脸上一团兴奋,小心翼翼地捧着鱼跑开了。
这种无色透明的鱼乔月之前在王老爷子的铺子里见过一次,他家有个小学徒年纪和乔小妹差不多,也是从山里带回来的一指长,全身透明的小鱼,装在一只大海碗里,有十几条的样子,被老爷子指使着大徒弟下锅炸地嘎嘣脆,末了撒上盐一口一个,嚼地满嘴香。
乔月当时撞见了,问他为什么不养肥了再吃,王老爷子悠哉道,这种鱼个头小,再长也大不过三寸,又没多少肉,他可没空养一缸子入水不见踪影的“小祖宗”,不如炸酥了下酒。
乔小妹手里的那条只有半指长,也难为她能在水里徒手抓到,大概是被王老爷子嘴里稀奇古怪的画本故事里的妖怪给迷得魔怔了,见了个不同寻常的东西就兴奋地不行,眼巴巴地幻想着自己救的是个有道行的大妖怪,过个几年后就能化为美貌的仙子来报答自己。
殊不知,这故事的始作俑者忽悠完小孩子,转头就把他们心心念念的“山妖仙子”给吃到肚子里去了。
瓜子眼见着到嘴的鱼飞了,一脸的幽怨,只好舔了舔爪子,哀叫几声。
结果下一秒就被摁在了水里,淙淙的流水没过它的四只爪子,差一点就碰到了它的肚皮,惊的它飞扑跳起,然后被乔月一把搂在怀里。
瓜子极力地扑腾,乔月只好先帮它顺毛。这几日她不在,也不知道瓜子跑到哪里去玩了,浑身上下脏地跟黑炭似的。
据乔宇的说法,这家伙一连三天都没着家,本以为会饿瘦,谁想昨日回来还胖了一圈,身上沾着各种草屑、泥巴,凑近了甚至还能闻到一股奇怪的腥甜的酒气,刘姨发现它的时候还以为是谁家老牛跑出来在她家门口拉下的一坨牛粪,最后被乔宇抓着用水浇了没半盏茶的功夫,就趁其不备逃上了房顶,怎么喊它都不下来,于是乔老爹一撸袖子,一拍大腿就上了房顶,然后乔月就回来了,再然后的事就都知道了。
昨日她刚回来没有精力去管它,今日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养足了精神,屋子里还算干净整洁,乔老爹却不见踪影,一打听才知道,是跟着村长上山去了。
昨晚一场大雨,河水涨了不少,虽未有人出事,但那电闪雷鸣的架势,着实让村里不少人担惊受怕了一个晚上。所以今日一早,村长就带着人和一堆新鲜的贡品去了半山腰上的山神庙了。
乔老爹早起出门乱逛,半道上遇见,所以也兴冲冲地跟着去了,放在平日里乔月是不许他上山的,他一个疯疯傻傻的病人在打山里走丢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去那庙宇还有些脚程,早上上山去,又要告慰神明,又要跪拜献贡,一套祭祀礼下来,不过了午时是下不来的。
话说原本几十年前,乔溪村有一座山神庙坐落在山中,临靠溪水,离村子也稍近些,但有一年山洪在夜里爆发把它冲垮了,村民以为是山神发怒,于是花重金请了道人来做法,还重新选了一址,建了一座新庙,也就是现如今村长他们去的山神庙了。
乔月把瓜子放在水里清洗,乔老爹她是管不着了,总归有村长在不会出什么大事,倒是这只趁她不在家就玩疯的小胖猫可以先好好收拾收拾了。
既然进了她家的门,吃了她家的饭,就是她家的猫了,就得拿出点与其他猫不一样的地方来,不求它时刻干净地一丝不染,但也不能脏成坨粑粑。
好在溪流的下游有这么一片乱石滩,水中的泥沙又被蓄水池拦下了大半,被充盈的日光晒得白花花的卵石吸收了饱满的热量,又被清凉的溪水覆盖,温温凉凉的,给瓜子洗澡正正好。
洗完了猫,乔月把篮子里的衣服拿出来给它擦了身,抱到了篮子里,然后蹲在一旁搓洗起衣服来,瓜子却尾巴一翘,抖了抖毛,跳到另一块大石头上懒洋洋地晒起了日光浴。
临近午时,日头逐渐升高。
乔月用清水抹了一把脸,直了直有些僵硬的腰,才站起身,一旁大石头上放着她的篮子,篮子里摞好了洗好的衣服,而篮子旁睡着一只四仰八叉的毛团。
眼看着河边的树荫越缩越短,洗衣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陆陆续续地收工回家,一道由远及近的童声清脆地响起,踏水声欢快又急促,正是扎着俩羊角辫的乔小妹,欢脱地像只撒欢的小绵羊。
乔娘子抬眼看见女儿,眼皮就是一跳,一把扯住她,骂道:“说你多少回了,这水石头滑的很,之前就跌了腿,你不长记性啊!后头是有老虎追你,还是你嫌你这两条腿太多余了啊!记吃不记打!”
乔小妹本来兴冲冲地跑来,结果劈头盖脸被亲娘骂了一顿,有些心虚地拢了拢裤脚,然后道:“是爹,他让娘你快回家去,都午时了,灶还是冷的,见你不在家,就让我来找你。”
乔娘子一只手把篮子拎起来,一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咕哝道:“你们爷俩真不愧是爷俩,饿死鬼投胎的,饿了不会先找东西垫垫,还让你来……慢着,你爹他这会子不该在山上吗?你怎么见着他的?”
乔小妹一脸茫然:“没啊,我爹回家了,我去村里找二丫玩的时候,爹就回来了。”
乔月算了算时辰,心中讶异,从雨停后上山到午时大约也就两个时辰,而走山路来回就得将近两个时辰,平日里祭祀都得花上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今儿怎么回得这么快?
在场的人几乎都去过山神庙祭拜,也知道山路难行,祭礼冗繁,所以都很快想明白这其中的怪异,乔娘子又问道:“那你可看见村长了?”
“没有,我没看见,”乔小妹歪头想了想说道,“不过我遇到了乔宇哥和月姐姐家的乔伯伯,他们也是从山上下来的。”
乔月刚捞起睡得不省猫事的瓜子在怀里顺着毛,听到这一句,悬起的心稍稍落下来一点,但不管山上发生了什么事,人平安就好。
乔小妹再迟钝也发现了众人在她说完后微妙的气氛,无端地感到一股紧张,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乔娘子最先反应过来,拽了女儿的手,向众人打了个招呼,飞速地离开了。
随后,乔月与人也众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各自回家了。
*
本该是炊烟袅袅,饭菜飘香的正午,乔溪村却陷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沉默里,连狗吠声都鲜少闻见。
乔家小院里房门紧闭,灶里的柴火轻轻地哔剥作响,却少了平日里的锅碗叮当,乔宇在院中默默劈柴,倒是乔老爹无忧无虑地追着吓坏的鸡崽子满院子跑,看见乔月回来,脚底一个急刹,冲她憨憨地讨好一笑,麻溜地窜回屋去了。
乔月无语半晌,乔宇一早看见她,没等她开口问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先开口了:“阿月,山神庙里出了点事,我们提前回来了。”
“到底怎么了?这一路回来我看大家都心事重重的。”乔月放下篮子问道。
“说来也奇怪,”乔宇眉心蹙成了小山川,竹筒倒豆子般把一上午的事都说了出来,“今日一早我就撞见村长带着人往山上走,乔叔也跟在后面凑热闹,我担心他乱跑迷路,就也跟了上去,可等我们到了才发现,庙门大开,庙里则根本进不去,地上积了一层的雨水,都没到脚腕子了,上面还漂着泥沙和树枝,更怪地是之前村民供奉的瓜果都不见了,我们翻遍了庙里庙外,连一个果核都没看见。”
乔月没有去过山神庙,但她听乔四婶提过,乔溪村地处偏僻,这几年也没有云游的道人在此常住,但山神庙是供奉山神,保佑人们平安的净土,因此都是村里的乡民自发组织打扫,无论是上山路过,还是专程祈祷,都会去拜上一拜,清扫一遍,完事了都会插好门拴再走,以免鸟雀野物偷食,因此庙里总是十分干净。
而且,除了雨天,村长都会去庙里溜上一圈,即便自个偶尔脱不开身也会让自己儿子去看一眼,乔宇说昨日酉时左右去庙里的正是村长三儿子乔森,他去看了以后并无异样,村里那个时候乔绣夫妇正要走,很多人也去送了送,之后到了饭点,大家就都回去了。
靠山吃山的人最了解山中的气候,如今又是雨水多的季节,村里的人是断然不会在晚间起风后还跑去山上的,然而昨夜一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今早停了雨,庙门就大喇喇地敞开,里面污水横流,贡品不翼而飞,连个影都不见,怪不得没人敢进呢。
“庙里那个样子,祭拜是没可能了”乔宇声音沉沉道,“村长让我们一些人带着贡品先回去,留下一些人去打扫,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话音刚落,大门外就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二人皆被吓了一跳,乔月按了按乔宇的手,自己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浓眉大眼,绝不超过三十岁的样子,微微弓着身子,一脸疲惫遮也遮不住,穿在身上的单衣都被汗水濡湿地透透的。
乔月认得他,惊讶道:“大森哥?”
正是他们说话间刚刚提到的乔森。
乔宇也有些讶异,扔了斧子走了过去。
高高壮壮的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揣着粗气开门见山道:“我爹让我来问问,昨儿恁们家有没有人被雨给阻在山上没回来的?”
乔宇乔月闻言对视一眼,皆摇了摇头。
乔森叹了口气,瞅了瞅四下,压低了点声音问:“那,你们可曾看到左邻右舍的,昨晚进出过吗?”
乔月眉头轻拧,像是在回忆什么似的,没有说话。
乔宇则直接道:“大森哥,昨晚下那么大的雨,正常人哪会出门,我和娘亲一直在屋里没有看见什么人,至于阿月家,她昨儿刚从镇子上回来,累得很,也是很早就熄了灯的。”
乔森长吁一口气,抓了抓头发,神情既失望又无奈,憨直道:“也对,天那么黑,还下着雨,哪会有人出门……我这都问了大半个村子的人了,也没问出点什么名堂,真不知道爹他老人家怎么想的,非要我挨家挨户地问。”
乔月这时开口道:“我昨儿睡的早,夜里醒了一次,才发现外面下了雨,我还担心庄稼来着,刚刚听阿宇说你们今早去了庙里,结果发现庙里出了事,连贡品都不见了,我还在想会不会是被山里的野猴撬了门偷走了。”
“这,不大可能,去上贡的人大都会余下一个两个的果子放在庙门外的树底下留给鸟雀,而且,”乔森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一个苦笑“便是有猴儿进去了,也不可能把所有贡品都偷走啊,我昨儿去庙里的时候就挺晚的了,满满三盘子的贡品好好地摆在贡桌上呢,我出门的时候也没忘了掩好门,结果今儿早上就全没了,我也没明白过来呢,就被老爷子骂了个狗血林头!
乔宇道:“我也觉得不会是野猴,若是野猴,总会在庙周围有那么一个两个吃剩的果核才对。”
大伙都仔细地找过,乔宇可以肯定庙内庙外没有一个贡果。
“对啊!”乔森猛地一拍大腿,吓了两人一跳,恍然道:“难怪老爹才让我来问村民昨晚有谁没回家啊,不是猴儿干的,那就只能是人干的了!哈哈原来如此!”
乔宇:“……”
乔月扬眉:“那要是村里没人昨晚上山呢?”
乔森卡壳:“那……那就是山神显灵了!”
乔月:“……”
乔森一扫之前的颓气,兴冲冲地去询问下一家村民了。
看着他火急火燎的背影,乔月无语了片刻,转头问乔宇道:“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昨晚风雨太大,把果子给冲走了?”
乔宇显然没想那么多,道:“不会吧。”
“但我听你说,庙里的水不都积到脚腕了?”乔月指出这一点。
若是有动物在下雨前来到庙里偷吃,掉了果核在地上,它们大概也不会记得关门,等到雨下大了,庙里也积了雨,果核就很有可能被冲走。
乔宇一时答不上来,觉得这种解释也有道理,可是又觉得那里怪怪的。
乔月看他一脸纠结,耸了耸肩,笑道:“算了,我也是猜的,只是觉得咱们村的人,连小孩子都知道天黑前一定要下山,八成没人会在昨晚起风后又那么巧被阻在了山上。”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人若是被阻在山上下不来,跑到山神庙躲雨,难道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敞着大门偷吃贡品,任凭雨水渗入还淹到脚脖子吗?
所以,乔月觉得,大森哥很可能跑断腿也找不出他想找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