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月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还有为别人送嫁的那一天!
此刻,她怀里被塞了一堆一堆的花生、瓜子、桂圆、糖果,被满脸喜气的乔四婶拉着坐在她身边,向坐在她另一边三年没见的亲闺女说着家长里短,一会儿痛哭流涕,一会儿又喜笑颜开,乔月看她激动地语无伦次,还不时抽噎着,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于是只能用手帮她在背后不停地顺着气。
绣儿的眼睛红红的,看上去已经哭过一场了。她冲着乔月难为情的一笑,一边安慰着她母亲,一边不得不让自家嫂子出面,这才让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乔月搞明白了来龙去脉。
简单地说就是,乔四婶当年离家到镇上三年不回的女儿回来了,而且还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她嫁人了!嫁的还是她伺候了三年的少爷!
这位少爷名叫王桐,是白溪镇王家的一位庶出少爷。原本因他自幼刻苦读书,勤奋好学,有望考取功名,然而几年前突染恶疾,咯血不止,诊后得知是肺痨,注定活不长久。
从天而降的噩耗将王桐打击得体无完肤,从此过上了药罐子的清苦生活,因为无法再考试,订了婚约的青梅竹马一家也险些退婚。双重打击致使他没了活下去的希望,正要自尽之时被前来送药的绣儿发现,及时拦了下来。
绣儿那时刚进王府,见到李氏抱着自尽未遂的儿子痛哭,想到自己与父母分离的矛盾,不禁哭骂道;“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这一死清净了事,可曾想过这世上全心全意守着你的人要怎么活得下去!”也不知是绣儿的那些心酸失望地话把他骂醒了,还是李氏痛心疾首的眼泪把他点醒了,总之打那以后类似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王桐事后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愧疚,对绣儿颇多照顾。
又过了两年,王桐的病依旧没有起色,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王家人受了一位游方道人的点化——娶妻冲喜,因此那一纸婚约再次被提起。青梅竹马一家贪图富贵一口答应,收了聘礼却在花轿上门那天突然悔婚,说什么也不肯开门,然而王家人已经等不及了,进退两难之际,跟着花轿来接人的绣儿一把扯过大红盖头,盖在自己头上,坐进了轿子毅然决然地说:“冲洗罢了,我来!”
于是,绣儿就这样嫁了。
令人惊叹的是,王桐的病竟然真的有了起色,从只能在床上躺着,渐渐能下地走路了,并且在绣儿的精心照顾下,脸上也多了一些血色,甚至还能每日看会儿书。李氏高兴地拉着绣儿哭得说不出话,王老太太也是又惊叹又高兴,大手一挥,消了绣儿的奴籍,终是认可了自己这位孙媳,王桐得知此事后,亲自去求了王老太太,想要为绣儿补办一场婚礼。之前冲喜,一切都从简,甚至都没有知会过绣儿的父母,聘礼嫁妆一样都没有,实在不像话。王老太太想了想便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之前送到乔溪村的那封信。
于是,隔天乔四叔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去了镇上,把盼了三年的女儿接回了家。
于是,乔月今日刚从地里回来就被拉到了四婶家里,一口气的听完了这一横跨三年之久的虐恋情深的爱情故事。
看着还在一旁又哭又笑的乔四婶和搂着母亲温声细语安慰的绣儿,乔月百感交集,心道,三年的艰辛把一个曾经任性倔强的小姑娘打磨成现如今成熟懂事的小女人,抛弃了早出晚归的劳苦耕作和父疼母爱,选择了荆棘丛生的未知,换来了一波三折又刻骨铭心的长相厮守。
作为母亲的乔四婶应该是感触最深的,既欢喜自己还能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女儿,并且风光出嫁;又心痛女儿经历了如此曲折和磋磨,自己却不在其身旁。如今,女儿守得云开见月明,便喜极而泣,哭得像是要把这三年来没能为她流的眼泪流尽一般。
不过,好在算是苦尽甘来了。乔月心里盘算着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做贺礼,面上则欢快地先道了一声恭喜。大着肚子的顺儿媳妇笑着说道:“今日请你来,是有件事情想拜托你……绣儿要嫁人了,白日里王家来人说要在三日后补办婚礼,宴请亲朋,可因我这双身子,实在是不方便走动,娘她虽然能干可毕竟上了年纪,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第一次去镇上,我着实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我想请你替我为绣儿送嫁,这也是娘的意思,原本昨儿接到信就想着今天来找你,结果娘一见到绣儿就哭成了这样,话也说不利索了……阿月,你看可以吗?”
“……嫂子的意思是让我陪着四婶去王家吃喜酒?”乔月不确定地问道。
“是。”顺儿媳妇道。
“这……”这事可当真出乎她的意料,白溪镇虽然离着乔溪村不远,但一来,乔月从未去过那里,人生地不熟;二来,自己一去估计就是一天,自家老爹还不知如何安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则,早在一年前乔月就做出了这一决定:能不出村就不出。山沟沟里的小村庄近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天然屏障,出了这里会遇上什么可就说不准了……但话说回来,藏在这里一年多了都安然无事,没道理出个村就撞上事。而且,四婶一家都视自己如亲人,困难之时总帮着自己,如今四婶有事相求,若不去,倒是显得自己太不近人情了……
“怎么了,阿月?”顺儿媳妇见乔月一直不开口,脸上神情风云变幻,便担忧地问道。
“没什么,我刚才在想,这是大喜事,四婶和嫂子的忙,我是一定要帮的,只是我从未送过嫁,不太清楚婚嫁事宜,还要劳烦嫂子告知……”乔月笑着道。
“你能答应真是太好了!”顺儿媳妇拉着乔月的手高兴地说道“婚嫁事宜其实也不难,山里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王家毕竟是镇上的大户,会有些规矩,等明儿你过来,让绣儿与你仔细说说,不犯忌讳就成,其余的有你四婶和喜婆呢。”
乔月看着她眉眼弯弯,眼睛里的笑意和欣喜都快溢出来了,也拍拍她的手,笑着应道:“好。”
敲定了此事,乔月向四婶一家道了别,踏着满天星斗洒下的星光小路,弯弯绕绕地回了家。
三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这期间,乔月掐着时间把地里的农活大体上干完,又耳提命面的揪着乔老爹说了一堆禁令,只等他全部记下能复述出来后才罢休,然后又从篱笆外的树下挖了三坛去年埋下的一直舍不得喝的青梅酒,一坛送到了乔宇家,告诉了他们自己送嫁一事,并把乔老爹托付给了乔宇照顾;另外两坛作为贺礼送到了乔四婶家。
然而这一去竟是连门都没进得去。
只见四婶家院子里堆满了村里人送来的贺礼。五颜六色的各类生果盛在大大小小的篮子里,堆在了不知是谁送的一张大圆木桌上,脖子上系着红绸带的各类飞禽挤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乱叫一气,跟着父母前来贺喜的小孩子们争抢着从新娘手里得来的糖果,撞翻了一个摞在石磨上礼盒,龙眼、核桃和花生洒了一地也没人来收拾。
屋里人头攒动,道贺声不绝于耳,乔月喊人无果,无奈只得放下坛子,把地上的东西归拢起来放好,结果转头就看到一只肥胖的花猫把一半身子都探到了装着河鲜、系着红绸的水桶里偷吃!乔月仔细一瞧,不由捂脸,那正是自家那胖猫瓜子!
送了贺礼,乔月才提了浑身湿透的瓜子回了家,想着明日一早便要赶到四婶家帮着新娘梳妆打扮,今晚可要早点休息。
瓜子苦了一张柿饼脸,左躲右闪地躲避着来自乔月无微不至的擦拭,嘴里气地喵喵直叫。乔月给它擦完,才发觉有点饿,于是起身去了厨房。
从早上就没闲下来地干活,乔月其实早就饿了,然而她揭了锅盖,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乔月愣了一下,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原本乔月打算下午送贺礼到乔四婶家,不料临出门口被乔老爹拉着喊饿,看看天色,时间还早,于是便下厨做了一桌饭菜,嘱咐他先吃,不用等自己。然而,现在的情况是不但锅里的饭没了,连盛饭的碗也不见了。
她爹再饿总不至于饿到把碗也吃了吧……
乔月心道有些不妙,立刻扔了锅盖,忐忑地冲到了卧房,推门一瞧……空无一人。
这下她也顾不得饥饿的肚子了,看了看西斜的太阳,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明明才叮嘱过他没事不要到处乱跑……
眼看天就要黑了……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那股涌上心头的担忧和烦躁压下去,一边足底生风般地出了门,一边思索着乔老爹这个时候会去何地。只是,老天偏偏在这个时候跟她作对一般——找遍了平时自家老爹待过的地方,却愣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东边山上隐约露出了月的轮廓,乔月跑了大半个村子,又绕了回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身体不自觉的微微颤抖,院子里,水沟旁,村长家,月桥上,鸡舍里,村口槐树下,村东枯井里……都找遍了,每到一处,乔月的心跳变快上几分,然而现在她心脏都快跳出来了,还是没见她爹的踪影。
难道是……
不可能!乔月自顾自地摇摇头,双手握拳,冷汗直冒,大口喘着气,努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家中没有被闯入的痕迹,而且,就算是被劫走,总不至于还带上个饭碗,可若不是被劫,怎会找遍了村子都找不到人……
想到这,胃里一阵抽痛,像是被拧成一根筋一般。乔月皱了皱眉,下意识的用手揉了揉,靠在篱笆上思索了片刻,抬脚就往半山腰跑去。
眼看着前方一个不大的小院,竹篱作围,草棚土房,花丛簇簇,蝶蜂飞舞,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院中。
乔月眼前一亮,一边向那道身影跑着,一边挥着手喊道:“阿宇!你看见我爹没有?”
乔宇在听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看到了她,惊讶地回道:“阿月!?怎么了?……我没看见乔叔啊。”
这边乔月已经冲到了乔宇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爹……又不见了,你能…帮我…找一下吗?”
“好,我这就去……阿月!我看你脸色不好,你没事吧?!”乔宇本能地答应道,却忽然发现乔月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了,不由地大惊,连忙朝屋里喊人。
乔月急忙拉住他,喘着粗气,细声细气地说道:“没事没事!我就是跑的急了……有点胃疼。”
乔宇看着她疼得发白地脸色,声音里已然带上了一丝怒气:“你这幅模样叫有点胃疼?!”
刘姨听到声音,这时候也赶了过来:“阿月?!这是怎么了?”
“刘姨,我没事!”乔月看到刘姨已经朝这边走过来,连忙摆手。
但乔宇打断了她的话,把她交到了刘姨手上,说道:“娘,你先扶阿月回屋躺着,乔叔不见了,我得去把他找回来。”说罢,他提上灯笼就出了门,眨眼间就跑没影了。
乔月想拦没拦住,只能暂时靠在刘姨的怀里,声音暗哑地说道:“刘姨……你能给我点水吗?”
刘姨回过神来,看乔月一身狼狈,脸色苍白,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心也不由得一软,连忙答应。将乔月扶到最近的竹椅上,便去盛水。
乔月靠着椅子看着刘姨匆匆进屋取水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围墙旁的紫红色牵牛花已经微微卷起了喇叭似的花瓣,太阳就要落山了……
现在仔细回想一下,自从那天晚上乔月把自己要去一趟白溪镇送嫁的事告诉他,乔老爹似乎就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前几日乔月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曾发觉,如今一想,乔老爹好像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自己,然而今天一听到自己要出门送贺礼时,眼睛立刻瞪得溜圆,下一秒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喊饿要吃饭……就像是提前计划好的一般……
这还是她那个疯疯傻傻的老爹吗!?还是说,他是装傻……脑子里想团麻线,越理越乱,乔月仰天长叹,不禁攥紧了拳头。
刘姨倒好一碗水端了出来,抬头,却是一愣。
竹椅上已经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