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什么是乔月自打来了乔溪村融入田园生活最大的难关,也就当属眼前这位,她最不想打交道的人——乔溪村村长,乔梁。
这位村长据说是不惑之年被上一任村长推举上的,他本人原本并不想当这一村之长,不过,他年轻时沉稳踏实,不贪不争,只凭一身真本事说话,从未与人红过脸,众人有目共睹,也心服口服。
村长之位他实在推脱不过,只得在病榻前哭着发誓一定守护好村子,才让上任村长安安心心地闭了眼。大约也是因为背了这样一个沉颠颠的临终承诺,乔村长出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甚至对某些事敏感过了头。哪怕是有一点点火苗,都得用一缸水去灭,更遑论乔月这种来历不明,还带着疯老爹准备在此扎根的。
乔月能理解村长的顾虑,但那个时候她必须先得能活下去,庆幸的是,乔村长到底还有些恻隐之心,加上村民们看中月桥的利益,事情也就这样成了。
不过,乔月一直都看得出来,村长对她始终心存芥蒂,不然也不会耐着性子去套乔老爹的话。对此,乔月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担心被套走事实。
其原因不是相信乔老爹的脑袋磕傻,忘却前尘,而是他跟乔月一样,都把往事当成了一块心底的禁忌,连自己都轻易碰不得。
这一阵子因为四婶家的喜事就让刚忙完春耕的村长大人累得嗓子都哑了声,接着就出了山神庙失窃的糟心事,眼见着他着急上火连鬓角的碎发又白了好几根,乔月躲都来不及,谁会想到居然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猝不及防地撞上!
恰巧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响。
差点忘了,她身后还有个同样来历不明,但活生生,大喇喇的人,刚刚还跟她讨论地热火朝天。
乔月面上绷得紧,心里却像着了火:这回恐怕不能善了了。
青色的衣衫擦着她的脸颊飘了出去,乔月本想抬手拉住身边这个不明情况的人,但自己脑子里一片杂乱,于是眼睁睁错过那一角衣摆。
对面的乔村长自然看到了朝他走过来的年轻人,面色黝黑的一张脸都皱成了北边风化侵蚀严重的褶皱山脉,脚步也钝钝地停了下来,提着空鸟笼的手也背到了身后,像是在酝酿气势。
不料,对面的年轻人脚步轻盈,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到了他的面前,用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以不变应万变的笑容,在他面前微微拘了一礼,款款地说道:
“这位老伯留步,在下乃白氏云游医师,姓白名苏,途径银山采药,不想山高林密,竟迷了路,幸好偶遇了这位姑娘,本想借宿一晚,然而这位姑娘说家中只有老父,不便留宿,不知老伯可否行个方便?”
乔月听到他这番脸不红心不跳,张口就来的谎言,隐晦地悄悄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但鉴于她也是这谎言中的一员,还是在村长面前,也不敢让自己的表情太过放肆。
岂料,白苏似乎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趁着行礼用衣袖遮住了半张脸,竟冲她挤了挤眼睛。
乔月最是知道村长大人不喜外人的性格,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扮作一脸无辜地问了句“村长好”,顺着白苏的话就下了坡。
乔村长只是眉头不松地点了点头,看样子疑虑未消,不过此刻也顾不上她了。面前的年轻人长得长眉善目,如玉竹挺拔秀立,一双泛着桃花的明眸温润和善地看着你,哪怕背景只是一片凄凄惨惨的废墟和蒿草,也挡不住这位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玉面小郎君扑面而来的仙气。
事实上,乔村长觉得自己的眼界和见识这辈子也就停留在年轻时去过的白溪镇上了,没想到一年前来了一位标志周正的乔老爹一举拿下了村花的位置不算完,这回又来了个玉树临风青衣飘飘的白氏游医,这老天,是看准了乔溪村专在此地下红雨吗?什么奇事怪事都让他赶上了?!
大概是乔村长的表情不变,脸上的皱纹却更深了,白苏立刻上前和颜悦色地接过了话头:“原来老伯是村长,在下有礼,原以为这深山老林有几户人家已是万幸,想不到还有村落,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之前那位姑娘称自己姓乔,那想必此处便是乔家庄了?”
常言道,礼多人不怪,乔村长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谦谦君子对着自己一副尊贤敬长的模样,之前的突兀和惊疑也瞬间消了大半,缓和了脸色道:“哦,不是,我们这里是乔溪村,四面环山的,外面的人知道的不多。”
白苏恍然大悟地笑道:“原来如此,我初来此地,常听闻银山县多水多桥,皆源于银山之巅的白雪,有名的卢雪酒就是县内洪溪镇人用此水酿造,在下这一路走来,赏了不少美景,多是小桥流水,这溪一字,十镇有九镇都以此为名,想来定是这灵泉清溪的功劳,才造就了这山中的世外之境,桃源之方啊。”
这一席话,简直就是把乔溪村夸出了天际,捧得村长老爷子心花怒放。虽然乔月觉得村长对这一箩筐赞美的马屁只听懂了几个词,但白苏语气里恰如其分的恭维做不了假,只苦了她想笑又不敢笑,脸都憋红了。
任何的人在听到别人夸赞自己或跟自己有关的事物时,大都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虚荣心,乔村长作为上位者,受到的冲击就更大了,虽然他表现的很含蓄,但松缓下来的面部肌肉和眼睛里的光亮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白苏干脆地趁热打铁,换上一副有些烦恼,又有些难为情的白兔面孔:“像这样的地方我以前也遇到过,大部分都是不愿意被外人打破清净的,只是我因刚才在山中迷路,在一处山崖不小心失落了行囊,现在已无银钱去别处安置,所以想恳求村长能收留一段时日,在下也可义务为村中乡民诊脉看病,以此报还村长收留之恩。”
说着,他还把一个刻了白家家纹的香木牌子展示给老爷子看,那稳中带急,看似交易实则请求的样子,活脱脱就是个不谙世事出门在外,还死要面子的大家子弟。
若不是知道这人之前是个什么样子,这么生动逼真的一场大戏,乔月就真信了他的邪,她现在最庆幸的就是之前他们两个人吃空的竹筒都被她埋在了山上,不会被人发现他俩上山的真实目的。
只可怜了村长老爷子一把年纪,费心费力地琢磨着白苏随口道来的扯皮,几番言语下来已经被白苏牵着鼻子走了,偏偏白苏的姿态又放得很低,让人根本起不了疑心。
或许是白苏写在脸上的诚意和笑容让人无法拒绝,也或许是他的承诺打动了一心为民的村长,:“公子说的哪里话,老朽愧不敢受这一礼,既然如此,那公子就随老汉到村中歇息吧,只是我村不过山野之乡,怕是要委屈公子将就了。”
白苏闻言,一扫之前的窘迫,彬彬有礼地回道:“老伯多虑,在下奉师命云游,本就是尝百苦,历艰辛,此番多有叨扰,白某感激不尽。”
说完他又转身走到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戏的乔月面前,也是一礼,朗声道:“也多谢姑娘指路,不然在下今夜就要露宿山林了。”起身时却不动声色地飘来一声轻语:“在下就先行一步了。”
乔月装作不好意思,微微一福,回道:“公子不必客气。”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气声:“你故意的吧。”
白苏站直了身子,冲她微微一笑,然后潇洒地一转身,跟着村长下山去了。
身后的筐子忽然在一阵抖动之后,探出一个脑袋来,猫爪子扒上了乔月的衣领,一个飞身,就踩上了乔月的肩头,缩小的瞳孔因为在高处似乎认出了远去的背影,正要跑去追,却一把被提住了后脖颈。
瓜子四脚腾空:“喵呜!”
乔月把瓜子抱在怀里,捏着它的爪子教训道:“傻猫!以后可长点心吧,小心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说罢,拉过背后的筐子把瓜子塞了进去,心里打算着今天晚上吃点什么。
塞到一半,乔月忽然顿住了——
慢着,白苏不是已经抓到了贼人,也拿到了账本了吗?怎么又兜兜转转地留下了?她请他吃饭的时候还看见他背着的书箧,上山的时候就不见了,这么会儿功夫他就弄丢了?还给丢到山崖下面了?
明明这顿饭她想的是散伙饭来着,吃完算完,我过我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怎么就变成了白氏游医山中巧遇农家女,想要借宿却被拒绝的故事了?
她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瓜子一发现脑袋上的压力消失,一个侧身就又跳了出来,带着十二分嫌弃的猫眼使劲地抖了抖身子,周围却已经不见了青衣人影,它那平日里用来分辨每家每户的饭食水平的鼻子被临时祭了出来当路引,寻着味一溜烟就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