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声时,东方既白。
乔月一揭盖子,雾腾腾的热气扑满了柴火堆砌的厨房,所以没注意到门口溜进来一个弯腰摸进来的人。
咕嘟咕嘟地小陶罐里熬着一锅花花绿绿,看起来怪异,闻着倒有一股子甜香,正是乔溪村特产乔家人特制,广受小孩子好评的酸梨水。
青绿的酸梨加上圆溜溜的山里红,配上自家晒的陈皮,辅一把冰糖,即出锅时放点菊花一烫,菊瓣便舒卷开来,汤色玫红,酸甜兼备。
乔老爹早饭时得了一大碗,欢喜得站在院子里吊了三声嗓,吓得鸡窝里的鸡仔们还以为是狼来了,直往母鸡身子底下钻。
一碗下肚,他意犹未尽地捧着空了的勺碗又窜到了厨房,进来却发现乔月已经把剩下的梨汁都装到了竹筒里,锅里却半滴不剩,自己想要再偷喝一碗的小心思立刻宣告破灭。
竹筒排成一溜,每个上面都套上了草绳编的系带,这样即便是提着走也不必担心掉落。哗啦一瓢水倒入锅内,滋啦的水汽就冒了出来,乔月一把搂过几个竹筒放在篮子里,对着躲在门后假装没被发现的人道:“我出去一趟,你就待在家,村外如今来了人,大伙都乱哄哄的,你可别再裹乱。”
一听这话,没了糖水还不能出门的乔老爹躲不下去了,从门后一脸幽怨地走出来,对于亲闺女最近这种不孝行为早已经满腹愤慨,但碍于自己吃人嘴短也不敢理直气壮,爆发般的指责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撒娇似的抱怨,还带着股阴阳怪气:“哼,我是不知道最近怎么了,今日乱,昨日也乱,前一阵儿还有贼,不让我出去,你自己倒是整日在外面玩得快活了!你就是在敷衍我,找借口不想管我了!”
说着,竟是撇了嘴,一副要哭地模样。
乔月一时间呆立当场,看不懂他这是唱的哪出,要说他无理取闹,但乔月的确时常独自外出,说他颠倒是非,可山中盗贼的事乔月从来没跟他解释过,也解释不了,哭笑不得下,也没能板起脸来,只得无奈地回了一句:“不就是碗甜汤你至于吗?”
乔老爹闻言更悲愤了:“你看你都不敢承认!还左右言他。”
乔月:“……”竟然没上当。
头一次占据上风的乔老爹也不知哪根筋搭错,还是终于逮到机会一吐为快了,直叹道:“儿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你如今大了,要捡了高枝儿飞了,我这老头子就变成累赘了!”
乔月越听越不对劲:“……哪来的高枝儿?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
乔老爹哼哼唧唧道:“我都瞧见了的,昨天晚上进了咱家院子的那个黑衣服的,就是白日里跟在村长身边的年轻人,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却唔!…….唔!”
这一巴掌乔月足足用了三倍的力气捂住了那张没有把门的嘴,差点把人掀翻。
乔老爹说话过嘴不过脑,可看人眼色却是极准的,乔月的眼神都要吃人了,他立刻就缩成了鹌鹑,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说了。
说起来自打乔月去了一回王家,村里便风波不断,气氛也是微妙的低迷起伏,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别处,安全起见只能拘着乔老爹。昨日那一份王家的赞礼她还没理清头绪,乔老爹的反应就不对劲,她没当回事,原来竟是让他误会了王家送礼的意思。
她缓缓把手从那张小心翼翼瞟自己的脸上移开,沉声道:“昨晚的事不许再提,我不会飞更不会走,王家送来赞礼我就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就攒着当你的棺材本,最近的确是多事之秋,能不出去就别出去了,我尽量早些回来,给你做好吃的补补。”
乔老爹木木地点了点头,忽然灵光一现:“你与那个黑衣男子早就相识?”
“嗯?”乔月没跟上乔老爹跳跃的思路,“.…..认识。”
“他长得怎么样?”乔老爹压低了声音道。
乔月感觉不对:“.…..什么意思?”
乔老爹:“老夫的女婿可不能是个歪瓜裂枣!”
“去你的!”乔月一着急直接说出了心里话,手上一推,立刻挎了篮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直走出了院子才停下来。
大口地深吸一口气,乔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厨房门口摸不着头脑的亲爹,忍住了说教的冲动,一边暗恼昨晚见面没有做的更严谨,一边往乔小妹家去。
乔小妹的祖母是村子里老寿星里最慈祥和蔼的,听说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嫁给了当时顶能干活,最能吃苦的男人做媳妇,一口气生了五子一女,现如今老两口因为年纪大了,所以由大儿子一家四口赡养。
岁月的痕迹在老人脸上留下了松弛的沟痕,笑起来时更显痕迹,但弯弯的弧度盛起的却是温柔的笑意,看向只顾着闷头喝甜汤的乔祖父的眼神也没有丝毫地不耐,反而一遍一遍地帮他擦干滴在围嘴上的梨汁。
乔祖父前些年在田里摔了一跤,当即昏死过去,四肢抽搐,醒来时就变得有些痴呆,渐渐地连路也不能走了。
擦好了梨汁,笑得一口牙掉的不剩几个的老太太才端起自己那碗,很是健谈地说道:“这你可问对了人啦,我这老头子记性最是好,地里哪长了颗果树苗,小五家的鸡窝里抱了几只崽,还有群村的娃子们姓甚名谁,没他不认识的!对吧阿盛?”
乔盛是乔祖父的名字,除非是乔祖母唤他,否则他一概不搭理。
抱着碗的盛老爷子不明所以,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嗯了一声。
被塞了一堆果子吃的乔月:“.…..”
乔祖母笑得更开心了:“是了,那孩子总是瘦瘦的,矮矮的,也不跟村里这群皮猴子们似的上蹿下跳,你还跟我说过,那孩子身体不好,跑两步就喘地不行,是不是啊?”
盛老爷子一个劲地点头。
本已不抱期望的乔月闻言又把抬起的身子缓缓坐了回去。
提到两人的往事,乔祖母就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你一定还记得吧,那会儿咱们两家都有意结亲,我上山神庙祈福请愿,你就偷偷跟在我身后,就为了能多看我一眼,结果在庙里被那孩子发现嚷了出来,直接闹了个大红脸!哈哈哈……”
乔月小心翼翼地在那串有节奏的笑声里插了话:“那您肯定也记得当时的细节吧?比如那孩子长什么样?”
乔祖母回答的很快:“哎呦!这可真不记得了,我那会儿光看你祖父的大红脸去了!”
乔月:“……”
“不过啊,阿盛肯定记得,因为他事后还去堵了那孩子一次,本想着找回面子,结果啊正巧碰见几个臭小子欺负那孩子,他把人都给赶走了,那孩子就抱着头蹲在地上,身上全是土,问他什么都不说,阿盛没办法,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乔祖母的声音低了下去,看上去像是回忆起了往事,乔月没敢打扰她,结果没一会儿,盛老爷子便打起了鼾。
沉默地二人都被响亮的鼾声吓了一跳,这时候门外又闯进来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欢笑着扑进乔祖母的怀里,两个冲天的羊角辫糊了老人家一脸,可祖孙俩依旧亲昵成一团。
“祖父祖母,月姐姐,娘亲说祖父说了这会儿子的话肯定累了,让我过来看看,顺便把空碗撤了。”乔小妹糯糯地说道。
乔月连忙起身:“光顾着说话,竟是忘了老人家年纪大了,我待的够久了,也该告辞了。”
说罢,便冲着两位老人福了一礼,正打算跟乔小妹退出去之际,老太太忽然轻轻地感叹道:“那孩子自幼失怙,又生性寡言孤僻,其实心里该是很难过的。”
乔月回头看去,老太太正出神地望着睡着的老爷子,像是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好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有感而发,直到乔月跟小妹两人都走出去了,她还没回过神来。
“你别担心,”乔小妹拉了拉乔月的衣袖,“娘亲说了祖母和祖父年纪不小了,都有点犯糊涂,说的话有些不用在意,我刚刚还听见祖母笑了,月姐姐,你们在说什么故事啊?”
乔月半真半假的说道:“我们在说你祖母出嫁前到山神庙祈福请愿,大概是山神听到了你祖母的心愿,立刻刮了一场大风,把你祖父刮到了她面前,两个人成就了姻缘。”
“啊?真的吗?”乔小妹瞪大了眼睛。
乔月循循善诱道:“心诚则灵,咱们村可是世代供奉山神的,难道小妹就没有在祭祀的时候许过什么愿?”
“当然许过!”乔小妹兴奋道,但随即又露出了苦恼的神情,悄声说道:“就是大前天祭祀的时候,娘亲说这次祭祀很重要,让我也去,还要诚心祈祷才行,这样山神才能听到,可到现在我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乔月想了想,又换了种问法:“小妹,既然你在庙里许了愿,那你有没有看到贡果里有颗特别圆润的小青梨?”
谁知乔小妹立刻变了脸色,失声问道:“月姐姐,你都看到了?”
乔月眉目一挑,乔小妹吐了吐舌:“是小春姐姐偷偷往装贡果的篮子里放的,我也是不小心看到,我怕说出来会被骂,因为贡果是不允许随便乱动的。”
匆匆告别了小妹,乔月立刻选了去乔宇家的那条路,算时间,她出门早,白苏按木牌看诊,说不定能在路上碰见。
乔小妹说她在乔小春走后去看了一眼那篮果子,唯一一只小青梨就被压在一颗红橘底下,她绝没有看错。
所以只要能确定白苏手上的那颗是乔小妹口中的那颗便能证明陈升在雨夜当晚去过小屋。
然而,没等她看到乔宇家的屋顶,就在前方的路中央看见了一高一矮的身影,高的一身皓月白衣,矮的那个低眉颔首,塞给了对方一个绿叶包着的东西,转身就飞快地跑了。
与乔月擦身而过时,淡淡的脂粉香如流星划过,乔月愣了片刻的功夫,人已经跑远了——刚刚那个跟她打了照面的女孩子就是乔小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