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便到了午后。
蜿蜒的山间小路上响起熟悉的哒哒声,走在最前头嚼着干草的黑驴子拉着一车杂货轻车熟路地往村西边的瓦房一步一点头地走着,只有一块木板子搭的座驾上只有一个被颠地摇头晃脑的年轻人。
作为村里唯一一辆带轮子的板车的“御用宝驴”,隔三岔五便要被驱策着往返于村镇之间交换些日常用品,以此来满足王老爷子欲求享受的心,不仅被照顾的毛皮发亮,而且耐力十足。
驴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瓦房后门,大约是坐得久了腿麻,车上的人下车时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门内忽然伸出一臂立刻托住了他摇摆的身形。
温和晴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没事吧?”
年轻人一呆,心道:这谁?走错门了?
“乔小六!”门内一声中气十足的幺喝声瞬间把年轻人喊得回了神,王老爷子翘着胡子,瞪着眼睛从门内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要吃人,但碍于有外人在,所以暂时压住了火气。
白苏拢了拢手,知趣地退后一步道:“老爷子留步,在下告辞了。”
王老爷子冲他笑道,“小友慢走,有空便来老头子这儿坐坐,别的不敢说,茶水一定管够。”
乔小六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笑得慈祥和蔼的老爷子,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白苏盛情难却,只好笑道:“那小子先谢过了。”
等人走远了,乔小六才敢开口:“乖乖,这是哪里来的小仙君,竟然这般好看!”
话音刚落,他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王老爷子恨铁不成钢:“让你跑趟腿,怎的拖了这么久才回来?!那镇上的酒就那么好喝?要不是人家刚才拉着你,非得摔个狗啃泥不可。”
乔小六哀嚎起来:“爷爷呦,您就别念了,那人是谁啊?刚刚吓我一跳。”
“那是云游到咱村义诊的神医,”王老爷子走到车子边一边清点货物一边道,“我让你买的茶叶呢?这怎么还有酒?!”
乔小六忙道:“不不不,那不是我买的,是段大哥给乔喜婆的。”
“段大哥?什么段大哥?咱村哪有姓段的,你小子别蒙我。”王老爷子手里捏着一个红方盒子晃了几下,里面传来沙沙声。
乔小六连忙夺了过去,免得里面东西被磕坏了,小声道:“是真的!段大哥是镇上人,做的是货郎生意,人挺老实的,就是年岁不小了,所以托了媒婆帮忙相看,正巧撞上乔喜婆想给春姐姐说门殷实的亲事,两厢就这么谈上了。”
王老爷子啧啧舌吃惊道:“乔喜婆想让春丫头嫁去镇上?”
乔小六把王老爷子的东西从车上搬下来道:“那可不,喜婆婆一个人操劳了大半辈子,就想要个金龟婿,往后家里宽裕了不说,还能当半个儿子使,您没瞧见当日绣姐姐大婚,她眼珠子都快馋掉了吗!”
正说着,他感觉后脑勺又是真阵凉飕飕的风,赶紧猫着腰躲了。
王老爷子没扇着人,嘴上骂道:“臭小子!谁教你这没大没小的在背后议论长辈!?”
乔小六麻溜地卸完货,缩着脖子滑到车驾上,趁着王老爷子没反应过来,一鞭子抽到驴子身上,车轮子一转,眨眼就驶了出去,他才回头喊到:“您老歇着吧,我得先去给喜婆婆送彩礼喽!”
*
“什么?提亲?”
乔月望着眼前笑得像个眯着眼的大阿福娃娃的乔喜婆,呆立当场。
“嗨,你瞧我,话说的太急了些,”大阿福娃娃乔喜婆立刻收敛了笑容,那进门时的喜意也变作了三分正经,连语气都藏了锋芒。
“我知道的,阿月你其实跟村里的姑娘们不一样,你在咱们村也一年有余了,大伙看在眼里,你是个好姑娘,踏实勤快又懂事聪明,这村里哪个当妈的不在私底下说一句——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臭小子,实际上啊都盼着你好呢。”
“老婆子我也这个岁数了,这媒婆的生意也做不了几年了,村长家与我有旧交,便托我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多留意村里到了年纪的姑娘、小子们,咱们村毕竟在这深山中,要吃得饱就得有人,可阿月你一姑娘家既无兄弟,还有老父要养,若是早些找个能托付的人,不也是减轻了你身上的担子吗……”
乔喜婆话说的不紧不慢,细想还非常有道理,就像是站在乔月的角度来考虑她以后的生活,各处关键皆为关切至深的肺腑之言,倘若乔月真的是一个山里长大的姑娘,或许会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去,可惜——她从乔喜婆出现在她家门前的那刻起就已经起了戒备之心。
交心的话谁都会说,但却掩盖不了话里的目的。
旁人觉得她与别的姑娘不一样,是因为她的出身特殊,言谈举止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旁人说她是好姑娘,那是因为她有个不省心的爹要养,无瑕偷懒耍滑;旁人说想让她当儿媳,那是因为她曾献银搭桥,手里捏着家中财政大权,这么来看娶她进门也算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而乔喜婆就是来谈这桩买卖的。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就这么在这山沟沟里找个老实人嫁了,从此忘却前尘,洗心革面,重新开始。可一来的确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每次午夜梦回,泪浸透枕,难再入眠时,都会反反复复地想一个问题——她这辈子就这样了吗?
离开皇城,初来此地的那一年,她虽然累,累到骨头散架,可头顶阴云时刻笼罩的窒息感却逐渐消失不见,自然山野和万家灯火的温情融化了冷硬冻僵的心头雪,本以为这便是枯木逢春,从此自由,但姻缘红线随着年岁的增大反而变成了越来越密的网,使她这只别扭的鸟儿越来越渴望天空。
好不容易逃出升天,这辈子她都不想再被任何东西束缚。
所以,乔喜婆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内心也是波澜不惊,只是面子上做足了戏,看上去就像是不开窍的木头,任凭乔喜婆把村长家的三儿子夸得天好地好,也没有任何脸红心跳的模样。
做了半辈子红娘的乔喜婆也是很久没有碰到这般无从下手的客户,一个时辰的苦口婆心就换来了一只对情事单纯懵懂的小白兔无辜的眼神时,她就知道这一肚子的茶水算是白喝了。
乔月见人已入疲态,便知自己目的已经达到,借着乔喜婆喘气的空当痛快地饮了几杯平日里舍不得喝的茶水。当家作主的好处也就在这时候得以体现,只要她不愿意,旁人根本没立场对她指手画脚,乔老爹倒是能说上两句,不过他开口便是胡扯,乔月不耐烦听,便把人赶去了里间,直到乔喜婆走都没把他放出来。
而且当她在门口看到背着药箱的白苏时,心里的那点愧疚也瞬间变成了庆幸。
反倒是眼神独到,凭那一身白衣和药箱就认出来人身份的乔喜婆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心道:难怪闺女鬼迷心窍似的一见钟情,这模样着实出挑,老话说,美人在骨,但老天爷对眼前之人的偏爱却是连皮囊都一起赐了。
白苏显然没有意料到会在门口遇见旁人,但也认出了昨日那临门一脚搁在阎王殿的溺水人的面孔,谁知他还未开口,对方已先一步寒暄起来。
毕竟是救命之恩,没有一点表示反而奇怪,乔喜婆很健谈大方地聊起来,神态和言语皆是赞美,末了才提出要请白苏去家中做客,被白苏以义诊繁忙的理由婉拒了,倒是没有再坚持。
乔月在一旁一直未出声,待到乔喜婆告辞才转向不请自来的白苏歪了歪头,目光探寻地望着他。
白苏却轻轻丢了个眼色,示意她暂时别出声。
这时,十几步外的酸枣树后传来一声窸窣,隐约有片衣角露了出来,那树正巧在乔喜婆要走的必经之路上,树后显然有人,也不知藏在那多久了,大约是怕被走近的乔喜婆发现结果露了怯。
乔月眉头一挑,用口型对白苏道:“你引来的?”
白苏不答,目光随着乔喜婆的背影看去,她已经走到了那枣树前,转头一瞥,像是刚发现树后有人似的吓了一跳,声音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怎么在这儿玩……找不找你……回家……”
“乔小春?”乔月眯起眼睛,对着远处灰溜溜走掉的人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这是在干吗?”
“不知道,在我从王老爷子那出来时,这姑娘就跟上来了。”白苏道。
乔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远处,表情一言难尽:“所以……你是来我这儿躲人的?”
“也不全是,”白苏看着她说,“王老爷子是个热心人,我给他瞧病,他请我喝茶,说话间提到一位老友,说他有疯症,一有空就给他添堵,他实在受不了了,就给我指了路,请我早点为他看看。我一听便知是你家,上回你婉拒说令尊的疯症是心病治不好,但想来若是发作起来恐也很棘手,加之王老爷子情真意切,我越发觉得不妥,便是心病不能治愈,但疯症却可缓解一二,小月姑娘是否要再考虑一下呢?”
这时屋里一声“咣啷”碎响,既打断了二人对话,又像是在回答什么,乔月僵着一张脸,抿着嘴角扭头望向糊了纸却捅开个洞的窗子,心里把乔老爹骂了个狗血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