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吹吹打打、乐声阵阵的队伍在吉时到达了白溪镇镇南的一座气派的大宅。原本应该是一派端庄严肃的青瓦白墙之上如今挂满了寓意吉祥的大红绸和红灯笼,花瓣铺了一地,将大气恢弘的王府门前装点地花团锦簇、喜气洋洋。看热闹的人们和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把王府大宅和迎亲的队伍围了个水泄不通,王家的下人们倒是丝毫不见慌乱,井然有序又手脚麻利地把宾客迎进。另有一些家丁则在较远处撒铜钱和喜糖,将围观的一大半老百姓都引走了注意力。
新娘下了轿子,跨过火盆,被新郎牵着进了大门向正厅走去,一大群乌泱泱穿红戴绿的丫鬟仆从随即跟了上去。乔月很有先见之明地扶着走得有些慢的乔四婶跟在人群后面踏进了王府。
一入院,众人便被眼前琳琅满目的景象惊得合不拢嘴。王家不愧是镇上赫赫有名的大户,庭院、回廊、楼阁无一不是风水俱佳的风雅别致,立柱、屋檐、围墙样样皆是精雕细琢的富丽华美,还有错落有致的假山丛,落樱似雪的杏花林,清泉汩汩的锦鲤池,翠微绿翘,树影花香,鱼跃燕飞,曲水流觞,让满座的宾客目不暇接、赞叹不绝。乔月在一进门时也是眼前一亮,然而越往里走越是莫名地有种故地重游之感,心中暗道这王家绝不是一般的商贾人家。而且看得越多,乔月就越肯定这个想法,从商的人家大多富裕,房舍精美,衣着华丽,仆从众多,这本无可厚非,但是王家府邸不但精美,还很讲究,一草一来木,恰到好处;仆从虽多,但一言一行,进退有度。无论是随处可见娇艳欲滴的名花盆景,还是檀木桌架上精雕细琢的古玩瓷瓶,都彰显着王家非同一般的底蕴。
不过,王家的生意都做到皇城去了,他们家的人应是见过大场面的。而且,王家能在皇城立住脚跟,却不在那里扎根,偏偏在南国的偏僻小镇上建了这样一座外简内精、美轮美奂的府邸,很显然王家的主事者很是懂得进退有度,财不外露的道理,最起码知晓不能在皇帝眼皮底下露富。乔月想到这儿,心下哭笑不得,皇帝他老人家几年来都没发觉的事,今日竟是被她机缘巧合知道了。无奈摇了摇头,但本能地找了厅堂里人多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探听王家的底细。
王母有二子三女。女儿们皆已出嫁。长子王盛与妻子海氏住在皇城打理王家商铺,不常回家。育有一儿一女,大女儿王心妍今年十四,温婉可人,备受父母宠爱;小儿子王珂十三,古灵精怪,却无心科考,倒是对他爹手里的账本感兴趣的很,一手算盘打得出神入化,恨得海氏天天拿着棍子追着他读书。
小儿子王盘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美名都远播皇城了。起因是三年前他在皇城凤宝楼喝醉了酒与林家四少在拍卖会上竞标,怒砸金银万两,然后被闻讯赶来的大哥一拳怼到脸上被半死不活地拖回王家,而他险些害得王家倾家荡产的最终目的竟是为争夺一名美姬的初夜!后来事情被传开,这位风流多情败家的王公子便多个绰号——“呆霸王”。即便妻子是王老太太的内侄女,镇上出了名的“河东狮”,他也照旧纳了四五房侧室,只不过每次纳人,家里总是会来一场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厮杀大戏。
而新郎王桐就是这王盘的四五房侧室中,李氏所出的独子。
吉时已到,两位新人已经开始拜堂了,坐在正前方的王氏夫妇正微笑着看着二人行礼。陈氏是一位丰腴富态、盛气凌人的女子,一身枣红色金纹繁花拖地长裙,腰背挺直地坐在梨花椅上,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五六只镶着大颗红宝石的金钗,颈间戴着一串流光华转的珍珠项链,端得是正襟危坐的贵妇架子,只是僵直地转不动的脖子和扑粉过度白得过分的面颊让这一派雍容华贵之中多了一丝窘然;而那位传闻中的风流公子却与乔月臆想中的样子不同,原本应是而立之年被酒色掏空的酒囊饭袋,却偏偏生的瘦若竹竿,眉目清秀,面若桃花,春风得意。相较于珠光宝气的妻子穿着上随意了很多,但玉冠金腰琉璃佩一样不少,只是那张与王桐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多了三分病态,四分轻浮。
拜完堂,众人并没有离去,而是随着新人往旁边的一处房间来。侍候的丫鬟们在进到偏房后明显严肃了许多,虽然众人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但之前的窃窃私语却少了。
乔月之前听乔绣提起过,王家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虽然早已不当家,但凡是老太太的话,全府上下没有谁敢不听的,就是远在皇城的长房,也因为老太太一句想孙儿孙女了,马不停蹄地赶在婚宴前一天到了白溪镇。
刚才拜堂之时,正厅左右两边的桌椅并没有人坐,这么想来,估计这间偏房里坐着的就是王老太太和她的孙子孙女们了。
偏房相对正房小了一点,但依旧宽敞,容下五十人都没问题,房内布置得简单大气。浅鎏金色丝织沙帐高高挂起,青花缠枝香炉里的沉水凝露幽香淡雅,墙壁之上挂着几幅恢宏壮丽的山水名画和鸟语花香的四季之景,四周围了一圈精致的紫檀木茶几和小椅,此刻都坐满了人,而坐在正中间的白发老人,神情不露自威,花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盘起,虽然岁月留下的皱纹让她看上去苍老不堪,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这次的婚礼是王老太太首肯的,因着两位新人的到来,眼角染上了一丝喜悦和欣慰。
趁着新人给王老太太敬茶的功夫,乔月便悄悄打量起整个房间来。屋内几乎全是女眷,大部分还都是年轻的小辈,有几位坐在王老太太右边的妇人,大都穿金戴银,端庄淑丽,媚眼轮廓能依稀看出几人的相似之处,与坐在正位上王老太太时不时颔首微笑,举止亲昵自然,想来应是王家的出嫁了的女儿;左边的一排座位上是一群活泼俏丽、面容娇好的年轻女孩,在两位新人敬茶之时都起身相迎,或喜笑颜开,或互相耳语,莺莺燕燕,袅袅婷婷,性格迥异。然而在这群芳之中,却有一朵与众不同——
俏丽若三分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一袭淡粉轻纱软烟罗,一对绒花玉钗簪青丝,冰肌玉骨唇若丹,桃目一点含秋波,漂亮得如同画中仙人,清雅得不似人间烟火,直把第一眼看她的人都看呆了去!
而这位美丽的神仙姐姐此刻淡定自若地坐在王老太太左手边最近的座位上,与身侧起身观礼的姑娘小姐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起身的意思,对周围姑娘们肆无忌惮地打量和耳鬓厮磨的低语也毫不在意,手捧茶盏朱唇轻抿,垂目品茶。
乔月一早便注意到了这位与众不同、神韵仙姿的大美人。其实她自觉前半生见过的美人并不算少,就算遇到也会谨遵娘亲的教导,绝不会失礼地盯着人家看。可这一回在她触及到那一双漱冰濯雪般的眼眸之时,她竟是忍不住将其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
她的十指纤长,柔若白胰,微微低头,长而浓密的睫毛洒下,专注地品着青花瓷杯中的香茗,仿佛任何事都无法打扰到她一般。
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
一个人。
也就在乔月精神恍惚之际,对方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忽然抬头,一双眸光澄澈又犀利的眼睛正巧和来不及收回目光的乔月来了个猝不及防的对视!
那视线犹如带着闪电和燧石的火光,瞬间把乔月锁定穿透,刹那间的惊疑和探究直达眼底。
让乔月不由地心跳漏了一拍。
面上微红。
这还是她第一次“为色所迷”而不自知,心道惭愧。只是对方目光过于灼热,让乔月不由地感到奇怪,一时间也没有先一步移开目光。
二人你不让我不退,便这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地僵持住了。
乔月心里没底,只因从对方的眼神里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她上下反复快速地打量着,在脑海中迅速搜寻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找不到任何有关对方的记忆和线索,才微微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这张脸她绝对不认识,这张脸的主人也绝不会认识她。
想通这一点,她便有了底气,也显得从容了许多。
就在这时,坐在主位的王老太太忽然清了清嗓子,立刻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今日是你们的大喜之日,桐哥儿我是看着长大的,是个老实孩子,会读书又勤奋,将来必定前途无量;阿绣有情有义,心地善良,聪明伶俐,是以后,你们要互敬互爱,同心同德,濡沫白首。”
说罢,她招了招手,一个捧着镶着鸽子血的红木匣子的小丫鬟走上前来,王老太太打开盒子,取出了一串手串,招手让乔绣走上前来,一边给她戴在手上,一边说道:“这串红珊瑚珠是当年我封诰命之时,皇帝赐予我的,留在我这里没有什没用,你救了桐哥儿一命,是我们王家的媳妇,也是王家的恩人,所以我把它送给你,望你为王家开枝散叶,子嗣延绵。”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长者赐,不可辞。乔绣也没有料到老太太这样看重她,内心震惊之余也十分感动,于是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满脸通红地接下了这一份重礼。
乔四婶看到女儿受夫家如此重视,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激动得热泪盈眶,心中的担忧、欣慰、感动、心酸、不舍一时间汇成一团,百感交集,拉着乔月的手都抖地不成样子了。
殊不知乔月在听完了王老太太一席话后,整个人也抖了三抖,脸上虽还带着笑,可那嘴角的一丝僵硬还是暴露了她此刻想要骂娘的心情。
王家老太太竟是位诰命!为什么会是诰命!
难那串红珊瑚珠子竟那般眼熟!
难怪这王府富丽堂皇地让人叹为观止!
难怪就连下人们都琳罗加身举止有度!
她一进门时的熟悉感根本就不是错觉,而是因为王家的府邸庭院根本就是仿照皇家园林建造的!
意外竟是来的这般猝不及防!
她看得出王家不简单,可没想到是这般不简单,而且竟然还遇上王老太太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诰命夫人,现在想来,皇城东市最大的绸缎庄绣安轩的老板好像也姓王……
天知道这位低调的诰命夫人和前来赴宴的贵宾们会不会有人认出她!
这种一年不出门,出门就撞鬼的千万分之一事情竟然就这么发生在她身上了!?
不过不幸中之万幸的是,乔月现如今的身份不足以让王老太太注意到她。这让“小村姑”乔月微微镇定下来。她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用余光扫了扫周围,便开始不露痕迹地朝着门边移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