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已经开始。
乔月穿过圆拱形的花门,香气扑鼻的酒香和菜香迎面而来,园子里青葱翠绿的假山前修了一道长而窄的溪流水道,蜿蜒曲折,清澈见底,绕园一周,在阳光下如一道五彩环带,晶亮闪耀。方凳圆桌的席面布置在东面的厢房内,茶几蒲团的雅室开设在南北两面,厢房内道贺认亲、推杯换盏、结识新友、聊天谈笑的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也有喜爱清静或消食散步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溪旁游玩赏花。
屋外园内和雅室里的人较少,乔月走了一圈,果然没有看到乔四婶的影子,她也不着急,不出意外,乔四婶作为王家的亲家母应是在主席上的,而她可不打算去那集万千目光于一桌的主席上,以免被人认出来。
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歪歪地靠在一棵树,她从兜里抓出一把瓜子,一边慢吞吞地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不由地,她的思绪又飘到刚刚那位春杏夫人的身上,回想起她说过的话,乔月眉头微微蹙起,低头思索着,甚至连瓜子掉到地上也没发觉。
太阳渐渐西斜,晚霞染红了半边的天空。
“哒哒哒哒哒……”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扰乱了她的思绪,园中三三两两的人都抬头向声音处看去。
只见一个绿衣丫鬟慌慌张张地出现西边的回廊上,乔月躲在树影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眼熟的人影,像一只昏了头的蝴蝶一头扎进了闹哄哄的东厢房里。
不多会儿,一红一绿两道人影从厢房的侧门快步走了出来,待她们走近,乔月已绕到树后。她探头一瞧,那绿衣丫鬟果然是之前她见过的春杏夫人身边的侍女佩儿,而另一人则是大娘子陈氏。
令人惊讶的是,二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那绿衣丫鬟的眼睛甚至红肿不堪,陈氏的脸上更多的则是气恼和不耐。
好在园中人本就不多,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们二人匆匆忙忙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很快就不见了。
乔月眯了眯眼,思考了片刻,一咬牙,悄悄跟了上去。
陈氏走在前面,带着小丫鬟,左绕右拐地穿梭在墙院错落的小路上,路是泥板路,夹在高高的院墙之间,只容得下一个人单排通过,墙角零星点缀着簇簇青草野花,看样子很少有人从此处经过。
陈氏脚步不停,一连拐了五、六次方向,路上没有遇见一个人。佩儿紧跟在她身后,脚步更加急切,眼尖的乔月却发现她碧绿色的下裙边似有一抹暗红,不像是绣上去的,更像是染上去的。
乔月眼神一暗,有种不好的预感。
走着走着,前方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前面红绿二人组在听见动静后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了起来,乔月跟在后面,看不到她们此刻的表情,但能觉察到声音的远近,于是等到那一红一绿消失在下一个拐角处后,她放缓了脚步,贴在了墙后,缓缓的蹲下身,还没探出头去,就听见一声近在咫尺、撕心裂肺的哭喊:“主子!”
乔月探出头去,正看见一道红色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斜对面的一间厢房中,险些把同时往厢房中去的陈大娘子撞翻在地,连陈氏那声带着的惊讶和委屈的“官人!”都被他叠声叫喊的“杏儿!”给生生忽略了。
“主子!”
“杏儿!”
尖叫声四起。
乔月离得远,但此刻那厢房门户大开,风里夹着淡淡的血腥味,一眼就看到一个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鬟怀里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
“啊——!这这这这……这怎么这么多血!?孩子!春杏她可还怀着孩子呢!孩子怎么样了?”陈大娘子进屋就踩到了一地的血,顿时吓得脸色发白,用手帕捂着嘴,像是要吐了。
一个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哭着回道:“回……回大娘子,奴才不知道……呜呜呜呜。”她是主子贴身丫鬟佩儿手下的人,今日她来送安胎药,谁知竟发生了这种事。
刚刚冲进屋的王盘进屋就看见地上躺着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春杏,而她的衣服上,地面上一片血红,惨白的嘴角处甚至还在流着血水。这宛如地狱般的场景,让他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连退了好几步,不敢相信地怒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伺候的人呢?到底怎么回事?!杏儿她怎么了?!”
佩儿“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颤抖着哭喊道:“主君恕罪!主君恕罪啊!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主子喝完小环端来的安胎药,正想去床上歇着,刚起身就突然就腹痛难忍,口吐鲜血,一下子倒在地上了!主子命奴婢去通知大娘子,结果回来时主子就……”
王盘怒意更胜,唾沫飞溅,怒喝大喊道:“什么?!没用的废物!你们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去请大夫,若是杏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
他话还没说完,恐怖的一幕就发生了——那血染的床后忽地立起一个人影。
黑发,白衣,却沾满了血。
就听到她缓缓开口,清澈地如同天神的宣判,却如一道惊雷劈下——
“她已经死了。”
一片死寂。
下一刻,陈氏便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连躲在屋外的乔月都被这魔音灌耳,吓了一跳。
王盘本就因为在喜宴上灌了不少酒,突闻噩耗,炸得他整个人从席间一跃而起,不管不顾地赶了过来,结果就看到这血琳琳的场面,甚至还亲眼见到了“无常索魂”的一幕,唬得他两股战战、冷汗淋漓!登时一个抽搐,两眼一翻,竟直接晕了过去!
陈氏见自家官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尖叫着喊人一把扑了上去,仆卫们大惊失色,连忙去扶,结果却挤做一团,把王氏夫妇两人压在了下面。
当是时,众人惨叫声,仆从哭喊声,惊慌叫人声,责骂声,拉人声,一时齐发,不绝于耳。
却没有一人发觉,床上的女鬼已经消失不见。
就在众人鬼哭狼嚎之际,门口忽然出现一群膀大腰圆的壮汉,如同人墙般瞬间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
乔月只能听到一道冰冷彻骨的声音,带着满腔怒火在人群中响起:
“全部拿下!”
乔月眼神微眯,这声音怪耳熟的。
那挤做一团的众人压的压,拽的拽,喊的喊,根本没有意识到来了个不得了的人。趴在最外面的一个小厮还在恍惚之际就被人用手提着衣领揪了起来,一把贯在地上,这才看清自己头顶站着的竟是老太太身边的主事嬷嬷,瞬间像看见了救世主一般,刚喊出一句“有鬼!”,就被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倒在一旁不省人事了。
尖叫的人群声音渐渐没了动静,后有几人抬着担架赶来,人墙才分开一个缺口。
乔月也在这时看清了,站在中央的管事就是她刚刚在厢房解围的老嬷嬷,只是现在的她,虽然还在微笑,但眼神却是冰冷的,看着她带来的壮汉一个接一个地把地上的仆卫都拎起来,恶狠狠地掐住脖颈,迫使他们整整齐齐地跪在一边,然后指了佩儿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被压在最下面的王氏夫妇也顺利被救了出来,老嬷嬷示意身后的婆子们先将已经晕过去的二人送回去,动作又快又稳,眨眼之间,刚刚还在地上滚作一团的人肉包子就被分解地干干净净。
老嬷嬷这时才走到那乱糟糟的血床前,一脚踢到了滚落在地的药碗,皱了皱眉,看了看已经用被褥卷起来,僵直苍白的尸体,丢了一个帕子盖在那死不瞑目的脸上,才转过头来吩咐道:“今日是王家的大喜之日,宾客满座,决不能出任何差错,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已是无法挽回,只能先瞒下来,等今日过后再做打算,你们二人,看好此处,不得让任何人出入此处,若是被客人们察觉到什么,丢了王家的脸面,下场不必我说,你们也清楚吧。”
被吩咐看房的两个仆从,连忙称是:“嬷嬷放心。”
“至于这些人,”嬷嬷的眼睛扫过浑身颤抖,跪在地上的丫鬟小厮,眉头一挑,道:“全部都关到柴房去,找人看紧了!今日之事必有蹊跷,春杏虽是二老爷的妾,可也算是半个主子,如今她人出了事,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都有嫌疑!等过了今日,再挨个审!”
夕阳如血。
远处喜宴上的响锣喜乐之声还在继续,但此时却像是蒙了一层薄纱,朦胧且低迷。
喧闹的小院已沉寂下来,紧闭的房门封锁了血腥的真相,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唯有院中的红芍药低垂着头,在夕阳的映衬下红似滴血,宛若残阳。
守在门口的一个人拢了拢袖子,裹了裹衣服,忍不住对身旁比自己壮了一圈的兄弟说道:“真晦气!这大喜的日子,没讨着喜钱也就罢了,居然还被指到这鬼地方,看死人!从前,屋里那位可是二老爷的心尖宠,想不到如今竟这么突然没了,真是红颜薄命!”
另一人听了他的话皱了皱眉,但没吱声,依旧挺胸抬头地巡视着屋子周围。
瘦子讨了个没趣,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道:“我说,横竖这时候人都在喜宴上,也没人知道屋里那事儿,不如咱俩轮着去喝上杯,也好暖暖身子,怎样?”
“要去你去,我不去!”那人义正言辞地说道。
瘦子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连忙去捂他的嘴,咬牙切齿地说道:“你就不会小点声!引了人来怎么办!?”
正说着,院门处传来一声轻响。
“什么人?!”那两人皆是一惊,同时喊道。
瘦子心虚,抢先一步去查看,另一人紧随其后。
然而院外,却空无一人,倒是有只花猫懒懒地趴在树上,看见二人走了过去,吓得“噌”一下跳下树,逃走了。
“唉!虚惊一场,”瘦子抹了把汗,“没人,走吧。”
另一人却是皱了眉,但还是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