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有多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那里,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他师门所在,是他梦开始的地方,是他的梦魇,是他念念不忘又永远不愿意记起的土地。
那里有连绵千里的晶脉雪山,在阳光下恍如拥有数百个切面的晶钻,折射出耀眼夺目的光彩;有数百米高的风蚀蘑菇,是从大夏穿山过水昼夜不歇的猎猎狂风造就了这道奇景;崇山峻岭之间隐藏着数之不尽的秘境和遗迹,巫师在其中以人血为引吟诵祝由术……
少年在酒桌另一边落座,为大魔头和自己各倒上一杯杨梅酒。
“路途遥远,师弟辛苦了。”大魔头抬起头,漠然直视少年的眸子。这双眼中有绿光游走,那是原罪血裔独有的特征,“带来什么行李?可需要为兄为你接风?”
“确实辛苦,”少年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收放自如,丝毫不见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生涩,“行李倒是不多,只有三件。”
“哪三件?”大魔头端起杨梅酒一饮而尽,他平日里爱喝谢家酒馆自家酿造的大曲和胭脂般的女儿红,够烈够有劲儿。烈酒入愁肠,才能化作相思泪,大魔头心底有太多的苦楚需要借助烈酒来消解。和那比起来,这杯甜丝丝的杨梅酒顶多算是糊弄孩子的小饮品。
“没什么,三口棺材。”
棺材?三口?大魔头饶有兴致地望着少年,眼前之人的坦诚让他觉得有趣。自从他叛出师门之日,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师门之人会找到自己。他与人交手无数,恩家仇家满天下,早就不在乎了。
来就来嘛,要么我戳死你要么你砍死我,简单得很。
可眼前的少年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都是这么狂妄,目中无人,他希望以后小兔崽子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少年向酒中倒入一角白色的粉末,粉末入酒后立刻沸腾起来,过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方才平静下来,酒液大半迸溅出去,留在杯中的只剩一小半。少年学着大魔头的样子一饮而尽,脸上青白交替。
即使大魔头阅人无数,眼前的少年依然让他觉得难以捉摸。他丝毫不收敛亦不掩饰,可偏偏让人捉摸不透。
“蛊?”大魔头问道。
“敬神蛊。”少年补充道。
“直接点,动手吧。”大魔头不想再玩这婆婆妈妈的猜谜游戏,能动手解决的事儿他懒得动脑子。他一把将鲨皮鞘拍在桌上,酒坛子酒杯嗡嗡作响。酒坛子轰然破碎,瓦片碎屑混着酒液四散飞溅。
酒客们纷纷逃走。
碎屑中带着劲力,轻易地割开少年的皮肤。
“不急。”少年对大魔头的挑衅恍若未见,他小心翼翼地擦净脸上的酒液和血迹,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令牌推给大魔头。
令牌制作精美,雕工极尽精巧之能事。通身以铸铁打造,表面涂满金粉,上部呈拱形,镶嵌一枚温润纯净的翠玉,正中绘制着夭矫的密文,金丝勾边,笔法蜿蜒如蛇恢宏大气。
大魔头拾起令牌揣进怀里,脸上带着戏谑。
“师兄,我善占卜,为此行我卜了一卦。不知您是否愿意听听?”少年双手交叠,认真地望着大魔头。
“说点我能听懂的。”大魔头粗暴地挥挥手,他一向看不起磨磨唧唧的人。
“占卜的结果告诉我三件事,第一,你的血会染红格杀令。”少年开门见山。
“哦。”大魔头掏出令牌,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黑色的火苗自掌心燃起,令牌顷刻间化为一堆灰烬,“那现在呢?”
“第二件事,你会试图摧毁格杀令。”少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推给大魔头,“所以我带了很多。”
大魔头满脸铁青,他很少吃瘪,所以脾气不是很高。他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努力劝自己不要一枪戳爆少年的脑袋。
“那第三件事呢?”大魔头耐着性子问道。
“第三件,你会跟我回出云。”少年起身抱拳,晚风微凉,因风而动的黑巾宛如河畔柳树柔嫩的新枝。少年面色惨白,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呼啦喷出一大口血。血液红中带黑,显然夹杂着内脏的碎块。
“泄露天机,折寿十年。你这是何必呢?”大魔头默默攥紧了拳头,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怎么也看不透眼前的少年。
他是真正的疯子,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在他眼中,寿命不过是一种货币,是可以用来同老天爷做交易的工具。就在刚才,他像丢掉香蕉皮一样面不改色地放弃了十年的寿命。用常人的眼光去理解一个疯子,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可……这怎么可能呢?他明明只有十二三岁,怎么可能看淡生死?怎么可能会有历经万劫的老妖怪才有的心境?
除了师父,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难道他精通紫微斗数?
“师兄,你信命吗?”少年突然问道。
大魔头先是一怔,接着笑了,他用力拍打桌子,指着少年的鼻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妈的……一个屁大的孩子,你问我信不信命?哈哈,笑死我了……”
大魔头表面上笑得张狂,但心底最深处的伤痕正被一点点撕开。从少年出现的那一刻,他便觉察出少年的不凡。他的行动举止都符合某种奇异的规律,浑然天成。
正如此时,少年端坐不动,便真的一动不动,如一块自亘古留存至今的顽石。这让他隐约觉得,命运也许真的已经注定了。他想像往常一样张狂地大喊“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若灭我我灭天”,可他做不到。
看着狂笑的大魔头,少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嘲笑,他表情一如既往地认真:“师兄,作为巫师,我是信命的。根据我的推演,你的命星是‘破军’,又名耗星,在数为杀气,与七杀皆为紫薇星君座下的战将。主性刚寡合,暴躁易冲动。”
“破军坐命,一生贫寒飘荡。”
“师兄,我要说的说完了。”少年向大魔头抱拳微笑。只有从这个笑容里,大魔头方才看到了一丝属于少年独有的青涩和美好。
是的,说完了,贫寒飘荡,四个字道尽了大魔头的一生。
“胡说八道!荒谬绝伦!”大魔头恶狠狠地讥讽道,但分明底气不足。
虽然嘴上不服输,但大魔头在心底已经承认,他输了,输得明明白白无话可说。少年从一开始便占尽了主动权,少年太了解对手的内心,比大魔头自己还要了解。
空空荡荡的酒馆里,少年旁若无人地跳起敬神的舞蹈。他扯过酒旗披在身上,口中念叨着“魂兮归来”,他的舞步时而散漫时而有力,散漫时脚步绵软如诗仙醉酒,有力时落地有声如战鼓铿锵。他的双手时而托举如莲;时而两臂狂舞,仿佛要撕碎前路的枷锁桎梏……到了后来,他干脆仰面躺倒在地上缩成一团,中了邪一般打着哆嗦,干净的黑色劲装上沾染尘土和酒浆,恍如出土的古代瓷器。
他的口中喃喃念诵:
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
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
……
那是出云的舞蹈,他和她曾一起看过,那个魔女……
许久以后,大魔头回过神来冲出酒馆。夜露已起晚风轻寒,少年以一轮硕大的满月为背景,盘腿坐于房顶的红瓦之间,黑巾当空狂舞,那是墨笔在明亮的夜空中最狂野的一划。
在少年身后,有两道身影背着长刀的噤声肃立。他们恍如夜色下的阴影,月色越明亮,阴影越浓重。终于,浓重的阴影融入夜色杳无踪迹。
回出云……么?大魔头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从我叛逃之日起,便不可能回头了。我身上的每一滴血都有大夏的符记,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情,唯独不能让我颠覆大夏!那是我的故土,我决不能这么做!
决不能!
师父,你派了一个小疯子来对付我,可你忘了,我楚灵均,才是世间一等一的狂徒!
银枪出鞘,大魔头的一滴血溅落在枪头上,空中隐隐响起风雷之声。大魔头松开银枪,枪头像白针插进豆腐一般没入铺路的条石。
楚灵均单膝跪地,指天起誓:绝不活着回出云!若违此誓,五雷轰顶!
坐在山崖之上的小兔崽子把灯笼挂在桃树的枝干上,撑着下巴遥望五羊城的方向。那是无尽黑暗中的一片昏黄,是死寂丛林中的一线生机,是包蕴幸福的安乐窝,有人纸醉金迷,也有饿殍在街巷的最深处默默死去……
小兔崽子裹紧身上的单衣,不知为何,今夜的风冷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