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二(宋焕庭)就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去找两个兄弟在高德胜家集合,要开会。
高德胜家住在平阳村北街靠西,院子坐北朝南,三间堂屋,半砖半坯,一间东屋是厨房,西屋一间是牛棚,不过现在家里没有牛,里面只放了农具。堂屋东山外是厕所,院墙分上下两层,底下是齐腰高的夯土,上头立着玉米秸秆,麻绳勒成的捆,两侧用木棍夹着,两个斜支撑埋在地里,这么一个厕所墙挡个人眼。大门是木头栅栏,空大小孩子能钻进来,堂屋西山外是一个夹道,通到后面堂弟家。
三人来到高德胜家门口,院子里的狗叫了两声,老四春风来吹了个口哨,黄狗就停止了,飞快的跑到大门口来蹭腿。
“哥,是俺。”春风来喊。
高德胜在堂屋西间抽烟,她媳妇是个小脚女人,听到外面动静,知道是人来了,先招呼儿子,“轩虎,开门去。”小脚女人放下手里的箩筐,把针别在了线球上,接着她又朝东间说话,凤儿,去厨屋把暖瓶提来,再拿几个碗。
“虎子,弄啥呢在家?”宋焕庭看见虎子出了堂屋过来开门大老远就喊问。
“二叔,我在堂屋看连环画呢。”
“看的啥啊?”三叔问。
“水浒。”
“呀呵,水壶还能出连环画?这壶是成精了吧?”春风来故意打岔。
轩虎被四叔问的哭笑不得,赶忙说:“是水浒传,不是喝个那个水壶。”
“哦,看你四叔,连个字都不认识,听话都听不懂。”老三揶揄他。
“老三,别看我不不认识几个字,可是俺姓春的出过名人。”春风来和孟子台拌嘴的时候连三哥都不叫了。
“老四,你说这个是哪个名人?”
“春申君,说书的人讲的,是战国四公子之一。”春风来有些得意。
“老四,”二哥插话了,“那你三哥是不是孟尝君的后代?”
“俺三哥要是孟尝君的后代,人家是战国四公子,那咱们四个就算‘蹬大轮儿’四公子?”春风来为他能想出这个队伍名号骄傲的声调都高了,老三瞪了他一眼,示意不要让邻居听到。
说着几个人带狗就走到堂屋了,小脚女人早就进了里间,只见大哥高德胜已经坐到客厅太师椅上,把眼袋锅放到了八仙桌角,弯腰抬腿提布鞋。
见他们几个人进来,高德胜低低的哼了一声:“来了?”
三个人都找板凳坐下了,虎子帮着他姐,一个倒一个端。忙完这些,虎子拿起一本连环画跟着他姐去了堂屋东间了。
老二扫了一眼,虎子那本是《杨志卖刀》。于是对着虎子比划:假装从头上拔下一缕头发,放在左手食指,用力一吹,表现的是杨志祖传宝刀的第二个好处——吹毛得过。
虎子也不甘示弱,对着他比划:右手伸直,做刀状从脖颈处划过,意思是说我已经看到杨志宝刀的第三个好处——杀人不见血,然后就闪进东间。
“咳,刚才谁说咱们是四公子啊?”高德胜问了,他明知道是春风来的高调儿。
“是老四,瞎胡说的。”宋老二赶紧圆场,他知道高德胜不喜欢在村里张扬这种事儿。
春风来低头不敢说话。
“风来,春申君姓啥知道不?”高老大问。
春风来心想“大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春申君不姓春姓啥啊?”
“姓春吧?”春风来不敢不回答。
“姓春?你听谁说的啊?说出去人家笑话。”高德胜拿起他的烟袋,划根火又点着了。
宋老二一看大哥不是说“名号”的事儿,也就不担心了。
“孟尝君也不姓孟,记住了啊?”高德胜又交代了一下。
高德胜这几句话弄得三兄弟一头雾水,不知道大哥说的是真是假,但也不敢问。
“喝水。”高老大比划了一下。
“中。”三兄弟都说。
“说吧,啥事儿?”高德胜言归正传。
宋老二咳嗽了一声,一抬屁股伸手挪了挪小板凳,开腔了:“俺老表说下个月有一车马。”
“哪个老表?”大哥问,伸手掏他的烟丝。
“开封,扳道工三老表。”
“二哥,信儿准么?”孟老三问。
“准。”
“具体啥时候啊二哥?”春风来最着急。
“老表还没有见文件,光听说。”
“有多少马?”春风来追问。
“你想要多少?”老二呵他。
“越多越好。”春风来顶嘴。
“那你自己去把火车开到恁村里吧!全都卸到你院子里。”老三揶揄春风来。
“再打听打听。”高德胜说。
“中,有消息俺老表捎信儿来。”老二端起碗喝了一口水。
“哎?都会骑吧?”
“会。”
“会。”
“老四你呢?”老三扭头问他。
“骑过驴,跟马差不多吧?”春风来没吃过猪肉见过猪跑。
“哈哈哈老四,你‘春申君’的后代,连马都不会骑,说出去人家笑话啊!”孟老三终于找到机会嘲笑了一下春风来。
“三哥,你看你,我入行时间短,‘大轮儿’蹬的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能骑,我就能骑。”春风来不服。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到时候再说。”高老大说。
别看春风来年纪小,只有二十四五岁,但是因为春风来小时候跟老师傅学过武术,能从房顶上空翻下来,他伸手敏捷轻盈,好像一阵风一样。他爹是国民党的兵,据说解放后去了台湾,但是从来没有来过信,或许早就死了,谁又知道呢?后来母亲眼睛瞎了,大夫说是害的眼病,治的晚了,他自己相信母亲是哭瞎的,所以他不能远走,当兵身份审查不通过,练武有啥用,打打架倒是沾光,别人也不敢欺负他。学没上几天,会写名字,但他是个孝顺孩子。父亲走后,春风来缺少管教,不到二十岁就入了高老大的伙儿。
别人有说他是小偷的时候,他也总是争辩“蹬大轮,怎么能叫小偷呢?要叫也是大偷。”他觉得小偷是干的偷鸡摸狗的小事儿,蹬大轮偷的是火车上的货,“拿”的是有钱人或者国家的东西,小偷偷的是老百姓的钱袋子,穷人的钱都要偷,那缺德,因此他觉得去火车上偷货好像还有点劫富济贫的豪情,所以他看不起小偷。
高老大远近也是个人物,最起码是个狠角色,身高一米八多,身材魁梧,方脸,穿衣干净整洁,爱戴一个礼帽,看不出是个蹬大轮儿的,是个硬茬,不爱笑,说话声音低,一般人不敢惹他。老婆裹小脚,一步挪四指长,瘦小,是个话不多的女人,给他生下凤儿和轩虎,娘仨都害怕不苟言笑的高德胜,可是高老大从来没有打过孩子一巴掌。
老二宋焕庭是宋军营村的,相传朱元璋的一个姓宋的部下打仗的时候带军队在这边驻扎过,所以叫宋军营。几百年过去了,这地方早就没有军营的影子了,宋老二打小没娘,种地又弄不下个样子,爹病死之后他就干起了这营生。
老三孟子台是西孟村人,他父亲跟高老大的父亲就是朋友,从小两家就走亲戚,孟老三家里弟兄多,也没有学下手艺,自生自灭的饱一顿饥一顿,高老大看不过去,带他入的行,心想总比饿死强。
在高德胜家商议不到十天,宋老二就得了三老表的信,信上说:
兄:
上次言事,确有,空来详叙。
弟。
宋老二借了自行车又去开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