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一群老工人到外面的小酒馆里喝酒，大家狂饮了一番后，都醉了，开始胡说八道起来。说说这，谈谈那，不知怎么的，说到特务老蔫儿了，已在厂里呆了二十多年的张师傅大着舌头说，那个窝囊男人，居然是特务，嘿，美国佬咋看中他了，他根本就不算是男人，老婆偷人，连闺女都不是自个儿的，还玩命似的宠，唉，这人，活到这份儿上了，要是我，早******不跟美国人干了……我脑子震了，一把扯住张师傅问道，张师傅，你瞎说，我那嫂子咋会偷人呢，你得说说那人是谁，说不出来，就是欺负人家……张师傅“嘿嘿”一笑，指着酒桌上的几个年长师傅说道，我不说，让他们说，这事儿，尽人皆知……那几个师傅口无遮拦，大大咧咧地说，要我说就说，王主任那小白脸，戴副黑眼镜就装知识分子，呸，我们都喊他熊猫。他跟那女人是青梅竹马，两人好得哟，跟梁山伯祝英台似的，只不过那女的成分不好，是地主，他为了前程，不敢娶人家。可他又舍不得那女的，就做主，把那女的嫁给了老蔫儿，因为老蔫儿曾被划为反革命，批斗了好几年，也没女的愿意嫁他……老蔫儿娶了媳妇后，暗地里，那两人还继续来往，将老蔫儿看成个屁……我想起英子的眉眼儿，非常清秀，的确跟老蔫儿不太像。可老蔫儿宠英子的劲儿，真是椎心泣血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我给他送饭时，他问我，英子哭闹了没有？我苦笑着说，她哭的很厉害，没人给她焖红薯吃了……老蔫儿眼圈红红的，说，为了英子，我不能死。看着他，我心里一阵酸楚：如果张师傅说的是真话，也许，老蔫儿还不知道英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吧……下午，厂长带领一帮子人径直走到我面前，劈头就问：老蔫儿哪儿去了？我吓得一哆嗦：他……他不是在小黑屋里嘛……我……原来，老蔫儿逃跑了。我们根本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他居然像飞贼一样逃跑。这个特务，功夫真是了得啊。那个小屋虽然不是监狱，可材料全是由制造飞机的废旧金属做的，小门外两士兵站岗，就有一个小孩能出入的窗口，而且还开在战士的眼皮子底下，老蔫儿是怎么逃的呢？
因为跟老蔫儿接触的只有我，所以厂长逼问我老蔫儿的去向。我只好把所知道的全招了，厂长赶紧叫人看看英子还在不在，不一会儿，只见嫂子满脸泪光地跑过来说，英子不见了，还以为她在外边玩，直到她听说老蔫儿逃跑了才慌起来……众人啧啧称奇：这个老蔫儿，不仅玩了出“越狱”，还在众目睽睽下，瞒过了哨兵，把女儿从容地带出厂，这家伙，本事大发了。
不过我却为老蔫儿感到庆幸。离开这个人人鄙视他的地方，真正地做回人，冒险也值。
就在老蔫越狱两天后，布雷德居然又来了。这次，他可不是来参观的，而是确定要跟我们厂合作，特地签合同来了。
这可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啊！厂长乐坏了，又一次指挥我们大扫除，隆重地欢迎布雷德到来。可这个高鼻子洋人一到门口就问：赵先生呢？他怎么没来？
我们都迷糊了：哪个赵先生？我们厂长姓秦，其他姓赵的有三十多个，有工人有技术员……布雷德一跺脚，说，就是上次和我拥抱谈话的赵先生啊，我的敌人和对手啊！
老蔫儿？当听说老蔫儿已经不在这里时，布雷德满脸的失望。他告诉厂长说，上次他几乎要放弃这个项目了，因为工厂设备太陈旧，可赵先生却告诉他，跟我们合作，绝对会让他得到意想不到的惊喜。可其他成员都不同意合作，所以他花了好大功夫说服董事们……厂长傻了：原本黄了的事现在成了，功臣竟是老蔫儿？布雷德和老蔫儿素不相识，他怎么会相信一个满面灰尘的杂役？
布雷德摇摇头说，他不是杂役，他是我真正的对手。说罢，他当场撸起袖子，指着上面的一块伤疤说道，这是我在1952年10月在朝鲜参加“金化战役”（我方称上甘岭战役）受的枪伤，这是我与贵国志愿军交往第一次留下的印记。后来，我晋升为中尉，被调到战俘营，赵先生也在那里。我跟他学会了“你好”，他跟着我学会了日常英语，所以，他的英语带着密西西比口音……怪不得老蔫儿一句英语就惊着了布雷德呢。根据布雷德所述，尽管美军残酷对待战俘，采用各种办法羞辱他们，可战俘们从不低头，一次，布雷德决定和一个战俘比试，从格斗到枪法，他都输了，而和他比试的，就是老蔫儿，全名叫赵徳柱！布雷德对老蔫儿非常佩服，但对他也看管得最严，生怕他越狱逃走。可就在一天晚上，老蔫儿还是逃跑了。为此，他还背了处分……但布雷德不明白，在异国军人面前无比神勇的赵德柱，回到祖国怎么就成了干杂役的老蔫儿呢？我也不明白，后来找到了张师傅，他才告诉了我们事情的原委。原来，赵德柱逃出战俘营后，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志愿军，继续参加战斗。抗美援朝结束后，他回到国内，随即转业到这里。****开始后，造反派们逼问他从战俘营逃出的情况，说他被美军收买，美军故意放他出来，好让他潜回中国做特务……从此，老蔫儿就被批斗，被整得七荤八素的，慢慢的，他就成了一个闷声的杂役……大家都以为他那段军人的历史是假的，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在残酷的环境中，他选择了埋头做人，过着凄惨的生活。直到现在，他头上反革命的帽子还没有摘掉。只是当他想好好过日子时，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害怕被枪毙掉，他不想离开女儿，所以，他冒险“越狱”，带着女儿逃离……不过，张师傅说，放心，他跑不远，英子总归还是要妈妈的……果然，当天晚上，衣衫褴褛的老蔫儿抱着英子，出现在厂门口。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救救英子吧，要杀要剐怎么都行……王主任匆匆地跑出来，老蔫儿一见他，就哭着说，王主任，看在英子是你女儿的份上，你快救救他吧……英子在山里受了寒，老蔫儿冒着危险送英子回来了。厂医给英子输液后，告诉老蔫儿：放心，明儿一早就没事了。
布雷德听说老蔫儿回来后，大喜，赶紧来找他。布雷德将老蔫儿抱了又抱，还拖他到厂招待所的宴会厅去。厂长也热情地说，老蔫儿，不，赵德柱赵师傅，我们以前误会你了，咱们一起喝杯酒，把以前的不快都忘了吧……老蔫儿看了英子一眼，就跟他们上去了。我和张师傅们感叹：原来，老蔫儿知道英子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啊，那他为什么还对英子那么好！这个老蔫儿，真让人看不懂！
那天晚上，我们不知道老蔫儿在洋人面前做了什么事，反正第二天，布雷德鼻青脸肿的出现在大家面前，但他依旧笑嘻嘻的，没有一丝不快，见了老蔫儿，老远的就张开双臂拥抱。我们偷问参加宴会的王主任：难道，老蔫儿把洋人给揍了？
王主任正色道，别叫人家老蔫儿好不好？以后得叫赵师傅！
他不说，自然有人说。据参加那天宴会的人说，布雷德和老蔫儿拼起了茅台酒，一杯接一杯，拼了一会儿，布雷德说，赵先生，咱们再比试比试吧，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服气，想找你再战一场……厂长对老蔫儿说，让着人家，不露声色地输，好让他高兴……谁知老蔫儿却笑着说，能让他尊敬咱们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他击倒……说话间，老蔫儿三记勾拳，迅雷不及掩耳，就将布雷德干倒在地。打完，老蔫儿挥挥衣袖，说，我得到锅炉房焖两个红薯去，待会儿英子醒了好给她吃……厂长连忙去搀扶布雷德，倒在地上的布雷德气喘吁吁地说，英雄，英雄啊！
之后，我们厂和美国公司合作得很愉快。只是老蔫儿从此变成了赵师傅，厂长让他做保卫科长，他答应了，因为他刚转业到这里时就做保卫科长，那个小黑屋就是他当时设计监督制造的，只不过时过境迁，换了好几茬厂长了，把这事给忘了。不过，他还管着锅炉，每天给英子焖俩红薯，雷打不动！
我和他依然是好兄弟。有天我大着胆子问他，德柱哥，你明知英子不是你闺女，你咋还那么疼她……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在朝鲜，我下面受了伤……我根本不能娶媳妇，英子妈嫁给我，这是我的福分。她闺女就是我闺女，她做啥，只要她愿意，她觉得高兴，就做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自己不能带给媳妇幸福而内疚。我忿忿不平：你是个大英雄啊，怎么能受他们这些鸟人的气，要是我有你那样的硬功夫，谁惹我我就打谁！
他笑了一下，脸色冷峻起来：比起那些在战场上战死的战友们，我幸运多了，我得到多少都是幸运……看着老蔫儿，我的眼睛忽然湿润了。我终于知道了布雷德为什么会对我们由不屑到尊敬有加，那是因为，有无数的赵德柱存在，这样的人，是他们真正的敌人，是我们真正的钢铁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