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卿在西安这一待便是八年,也没有再去工作。单单靠着自己在严府的那些银钱,即使身处战争年代,生活却也过得比旁人滋润一些。
这八年的时间足以将俞瑨这个毛头孩子变成英俊的后生,也足以将望卿的两鬓染白了,更足以将来犯的日寇赶出中国。
这一日,俞瑨从学校归来,那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新闻在街上不知道听见多少回了,他见那街上的人们个个欢天喜地的,自己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也莫名地愉快起来。
等他回了家,便对自己的父母言说今日从学堂回来的所见所闻。望卿细想: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严家的小姐——严如玉肯定早已成亲了,早已将当年的事情忘记了,就算没有忘记,再见到她却也不尴尬了;二来现在天下也太平了,自己也渐渐地老了,想来他年百年之后,定也是要落叶归根的。这一想便起了要回九江的心思,只是怕两位夫人不同意,怕她们在西安已经待了这般长久,不肯再回九江了。
等到吃完晚饭、一家人围在一起的时候,望卿便将话头抛出来了:
“今日听说那日本降服了。现在的日子可算太平了。哎,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给先人烧根香,焚张纸。细细想来真是不应该啊。”
他这话一说,那依秋却呜咽起来,她也是自从来了西安便没办法去祭拜母亲,今日被他一说,勾起了伤心往事。
那秀兰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便紧着说道:
“你说你:想回九江你就直说呗,何故扯这扯那,搞得依秋妹子这般伤心。”
望卿听她之言,似乎也有要回九江的意思,便说道:
“想来我们离开九江也好几年了,现在天下太平了,我是想回去了,只是怕你们不想回。”
那秀兰又接过话语,接着说道:
“现在乘火车回,一天一夜大概也就到了。”
说罢,又问依秋是否要回,依秋自然是想回去的。他便决定了明天收拾行李物品,后天便乘火车回去。
第二天,望卿又去了俞瑨的学校,告诉那学校的校长,自己要带着儿子回九江了,以后便不来上学了。
到了第三天清早,一家人便带着行李急急地上了火车,火车上却没有几个人,座位宽敞得可将行李放在身旁,一家人就这样坐着这火车一路晃回了九江。
这时的九江是百废待兴,无主的屋子自然是不少,望卿便从当时的政府手上低价买了一处荒废的大宅院。这宅院漫说这一家人,就是再来三、四家也是住得下。只是这宅院里似乎发生过争斗——那院子里不仅有一个大大的坑,那地砖有许多是碎的;墙上也是有几处孔,像是被子弹打出来的。这却也还好补,可那屋顶似乎有几处没有瓦片,就是有瓦片的地方也长出了齐腰高的草,这就不好弄了,得找专业的泥瓦工才能修好。
望卿便出去找泥瓦工,又去买一些砖瓦回来。可是这家没有修好,是住不了的,便又找了家大旅店,租了间大房间。暂且就在旅店中多住些日子吧。
俞瑨到了九江自然也要上学。望卿便又找了间学校,让他去上学。
这一日望卿闲着无聊,便与那旅店的掌柜的闲聊起来,说到这江西首富——严府,才知道这严府在前几年便出事了。
出了怎样的事情呢?
自从严家的小姐与望卿吐出心中的情愫,望卿便跑到西安躲避战乱了,可这严府做着九江的航运生意,严府的人自然是不会去其他地方的。可这时日本人虽未进城,却已经派飞机在九江的上空开始轰炸。
轰炸的时候,那严府的小姐正从外面开车回家,汽车刚要开上一座桥时,恰巧一颗炮弹落在汽车旁边。虽然炮弹爆炸,未伤着她,可着实吓了她一跳,汽车也失去了控制,径直地从桥旁边的岸上掉下水去。掉下水时,那严家的小姐还在呼救,可这时日军的轰炸没停,没人听得见她的呼救声,就算有人听见了,可谁敢上前去救人哪?只能是眼睁睁地看她沉了下去。
直到第二天,人都浮上来了,才被人发现,把她捞上来的。捞上来便有人认出来她是严府的小姐,便叫来严府的人。据说捞上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直到安葬的时候才把那荷包从她手里抠出来。
望卿听到这里,不禁一阵黯然,慌了心神。半晌之后,才又问那严府的后来。后来还能怎么样呢?
那严府的小姐一死,剩下日薄西山的老夫人和刚刚成年的小公子。可家里这么多的钱,自然是被那日本人盯上了。日本人刚开始要让那老夫人当什么商会的主席。可那老夫人说家里的生意本都是小姐打理的,她没有当什么主席的能力,便拒绝了。
那日本人怎么会善罢甘休,便派兵将那严府围住了,说什么是为了保护他们。不管是谁都不能进严府,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刚刚围了两天,那小公子想要外出,被堵了回去。那小公子实在气不过,便打了那门外的日本兵一巴掌。可这一下,却惹恼了那日本兵。直接将枪掏出来,给了他一枪。
那些日本兵一听有人已经开枪了,便进府去将严府上上下下都杀死了。这样一来,严府的银钱也自然被日本人给霸占了。他们还将严府改成了宪兵队的总部,严府的汽车也成了他们的了。
望卿听到这里,怎么也听不下去了,便流着泪回了房间,自然是一夜无眠。
到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眼眶还是红肿的。秀兰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说道:
“我想吃那福伯的包子了。只是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还卖不卖。”
秀兰见他这样讲,便问道:
“我刚和那旅店的伙计要了粥。要不要我去和他言语一声,说粥不要了?”
“不用了,我去看看福伯还卖不卖。要是他还卖,我就带几个回来,要是他不卖了,我就回来喝粥吧。”
“那你去吧。”
望卿便带上钱出去了。走了也就两条街便到原来福伯卖包子的地方,是有人在卖包子,却不是福伯。想来可能是福伯的儿子或者后辈,望卿便上前笑问道:
“原来此处的老板是个老伯,怎么换老板了?”
那人说道:
“前几年还是那老头,可从前年便是我了。”
望卿要了几个包子,坐在那老板不远处,问道:
“那原来的老伯呢?”
那人看现在也没几个客人,便向他从头说道:
“前年有一个二鬼子在他这里吃包子没给钱,他便问那二鬼子要。那二鬼子在身上从上摸到下,也没摸出来一张钱,就对他说要是要钱的话,得跟他去日本的宪兵队拿。这老头心眼太实在,便跟着那二鬼子去了宪兵队。可谁知道,他刚刚一进宪兵队,便被人绑起来了。那二鬼子便硬说他是抗日民兵的队长。那日本人一听便将他枪毙了,还奖赏了那二鬼子。你说说:为了要几个包子钱,结果枉死在宪兵队了,可惜不可惜?”
望卿听到这里,怎么还能吃得下包子。将包子带回去给了家里的人,便又暗自地伤心。
秀兰见他不住地伤心,便劝他出去走走,找找以前的同窗好友。望卿先是不肯去,但闷在这旅店中实在是无趣,便出去了。临走前还拿了些钱,说中午和朋友在外面吃酒,下午再回来。
说是与朋友吃酒,可还不知道朋友在家么?于是望卿便一一去找,首位找的是谭秀。这个天天没有正行,就知道开玩笑的书生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望卿便找上门去,可开门的却不是谭秀,是一位年轻的后生,看样子也不像是谭秀的儿子。开门也只开了一天缝,探出个脑袋来,就这样看着望卿。
望卿见状便疑问道:
“这里不是谭秀的家吗?怎么他搬家了?”
那后生细看了看他,好像确定了没有危险,才把门打开一扇,从门里走出来,对他说道:
“那姓谭的书生不在了。”
望卿还以为他搬家了,又追问道:
“那他去哪里了?”
那后生笑了笑,说道:
“不在了,还能去哪?死了。”
望卿先是一怔,便又紧问道:
“怎么死的?”
那后生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
“前几年,那日本兵到处抓壮丁去修炮楼,城外抓不到人,就在这城里的街上抓。他出去逛街被抓了。被抓了就只能去修炮楼了。这哥们虽然看着身子比其他人强壮一些,却也是没有干过活的。干活懒懒散散的,歇得也比别人多。这也就算了,偏偏他干活的时候听见了一只蛐蛐在叫,这一下他却来劲了,猫着腰要去抓那蛐蛐。结果被一个日本兵看见了。那日本兵还以为他猫着腰在逃跑,便在他身后给了他一枪,这一枪便把他打死了。”
望卿听罢,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难受,眼中的泪水也夺眶而出,一个人兀自走了。走进了家酒馆,从上午一直喝到了酒馆打烊才跌跌撞撞地回去。
他也许没想到九江早已物是人非了,可这生活不是还得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