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好几日的风铺云卷,终于等来了这场春雨。
整个天都是青灰色的,淅淅沥沥的雨飘洒而下,将晚冬的凛冽一扫而光。
炉子上的霰形壶里咕咚咕咚滚着茶汤,小宫娥提起裙摆跪立在火炉边,拿帕子垫在茶壶盖上,捏着盖头掀了开。顿时,一股氤氲茶雾升腾起来,溢出阵阵香涩的气味。
小宫娥的耳根赤红,耳垂上挂着的一小粒玉珰摇晃不止。验看完毕后,她将茶壶盖再次合上,握起壶体往案几上的紫砂杯倾斜一倒,捧起那杯茶小心翼翼地膝行至屏风前面的女子身边。
“修仪,茶煮开了。”
元安懒懒俯在美人榻上,小腿翘在空中前后摇晃着,一双澄澈的眼失神凝视着殿外被雨水拍打的绿叶。
她接过宫娥手中的茶杯,抵在红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喝起来。大抵是那茶味过涩了,元安秀眉一拧,将喝剩的小半盏茶尽数洒在宫娥的脚边。
小宫娥大气也不敢出,奉茶的手抖了又抖,接下元安丢掷过来的空茶杯。
“奴婢伺候您午憩吧。”
大抵是春雨连绵,阴郁的天光教人打不起什么精神,一股浓郁的困意乍然间袭了上来。
元安递出皓腕,由着小宫娥的搀扶牵引,软绵绵退进了内殿。
藕粉色的薄幔渐次落下,佳人娇俏的背影逐渐被淹没,就像黄沙吹盖而过,一层一层埋堆起来。
……
前朝。
雨水顺着宫檐滴答滴答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大大小小的水花。
因着连日来的朝会议事,上至废后争议,下达地方调度,无一不是暗流涌动。中央诏告的文书较之以往繁杂许多,因而直直忙到入暮时分,中书省的官员们才结束公务陆续出宫。
“这般大的雨,也不知下到几时。”三五个白纱大衫的官员撑开纸伞成群而行,分不清是其中的谁极寻常地抱怨一句。
冗长的宫廊上,雨珠如帘。直到人群走得差不多散了,才有最后一个男子从署院内关门而出。
首领太监迈着又轻又碎的步伐,身后领着两名掌灯的宫娥,早早就候立在宫廊的拐角处。直到男子走出时,才提步上前,哈腰请安:
“舍人,请留步!”
司马殷将刚要撑开的伞收了回去,朝迎面而来的太监略略顿首示意。
太监依旧弯着腰,将脸埋得极低:“昭仪想请您小叙一面。”
一抹疑惑浮在脸上,司马殷重复了一句:“昭仪?”
“正是。”太监笃定,早料到眼前人会有此疑问,他也坦言解释道:“自入宫来,咱们昭仪就未曾有过好眠。虽然幸得陛下恩宠,可每每念及母家,不免心中落寞。因而特地派遣奴婢等人来此等候,想请您叙一叙兄妹情谊。”
司马殷的眉头轻轻一皱,刚想借口推脱,却见那首领太监领着宫娥挪步挡在出口处,本就摇摆不定的心也软了下来。
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将手中的伞递至宫娥手中,客气道:“那便,烦请带路。”
太监领会了意思,拜过礼后,朝司马殷做个“请”的手势,转身在前头引路。
一行人打着伞在雨中行进,夜幕悄然而至,宫娥们点起了掌中的宫灯,奈何那两盏微弱的烛光照不头浓稠的夜,不一会儿,便被吞噬在了黑暗中。
司马殷走在通往后宫的小道上,周遭一片陌生。突然,他的后颈被重物猛地击中,两眼一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他做了很长一场梦。
梦里有个样貌极精致的女娃娃,却是满面污泥、周身破烂。她跪在泥潭里,晶莹的泪珠从那双圆亮的大眼中扑簌而落,稚嫩的声音早已沙哑。她无依无靠,被人拖着、拽着,口中却还喊着:“阿兄、阿兄……我好饿……我好怕……”
惊醒。
一股浓郁的幽香萦绕在鼻尖,星星点点的烛光在眼皮外晃动不停,显得尤其暧昧。司马殷从疼痛中苏醒,入目而视的,竟是层层垂落的藕粉色纱幔。
胸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压着。他艰难地扭动脖颈,将视线下移时,却见自己衣不蔽体地躺在床榻上,怀中软绵绵卧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他再也顾不上后脑的剧痛,瞬间推开那女子惊坐而起。
元安在梦中昏昏沉沉,突然被人推搡到一边,也惊醒了。她浑身酥软酸痛,只觉得睡了有十年之久。当她彻底清醒过来,看见床榻上的陌生男子时,吓得花容失色。
二人皆是衣裳不整披头散发,面面相觑之后,竟是无限的惊恐与森寒。
“你是谁?!”异口同声。
“不好!”司马殷迅速反应过来,他并没有给眼前的女子过多解释,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床塌,搜寻自己散乱在四处的衣物。
元安也立刻冷静下来,她整理起自己凌乱的寝衣和散发。将混乱不堪的床塌整理干净。
二人没有任何的交流,却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暗算。他们仓皇收敛着自己,试图能逃过这场陷害。
可惜事与愿违,殿门被“轰”一声撞开,殿外的雨丝飘落进来,洒在寝殿的地砖上。
几名侍卫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便把司马殷控住,扣着他的头狠狠按在地上。
随后,一波太监鱼贯而入,分为两队列开。殿门之后,传来司马玲珑柔媚有余却急厉严肃的声音:“好啊,秽乱宫闱!”
元安在床榻上,拿锦被捂着自己。大难临头之际,她秀眉倒竖,指着门外几近疯狂:“妖妇,是你陷害我们!”
司马玲珑踏着优雅的步伐款款进殿,手边恭恭敬敬搀扶着的,正是下午时分掌茶侍奉的宫娥。
“雪烛?!”元安惨然笑道:“好啊,你个东西。”
那宫娥只是冷冷瞥了她一眼,对着司马玲珑跪下道:“昭仪明鉴,奴婢已经劝过元修仪许多次了,可她就是不听。今日一怒之下还将茶洒在奴婢身上……奴婢当真惶恐,不敢做这种叛君逆主的事。”
说着,雪烛拉起脚踝,将那处烫伤示意给众人看。
司马玲珑弯身捡起地上的一件靴袜,走近司马殷的身侧,妩媚斜飞的眼眸乜了眼自己的“亲兄长”,将那靴袜丢掷他脸上,呵笑一声:“司马家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司马殷仰目瞪了眼她,心中凉薄之意顿生。殷红的眼眶中爬满了血丝,那分明是气度翩翩的风流才子,此刻却是满身的阴怨。他沉吟片刻,终是干笑出声:“‘司马昭仪’?贻天下之大笑。”
“还等什么?”司马玲珑收回厌恶解恨的目光,昂起美艳的面庞,再多看床上床下二人一眼都是恶心。
一字一句地:“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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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子殷,字君錾。幼有惊才,震冠京城,然好臧否人物,王公贵人望风惮之。初为中书舍人,习中枢事。与后宫通,乃受腐刑,斥为庶民。”
——《晋史·世家·上党司马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