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名不见经传的耳房外廊,木架结构裹挟在熊熊大火中,已经在岌岌可危的边缘艰难支撑着了。
那耳房的四壁已被烧得焦黑,耀眼的火光中独独一个半坐门边的背影最为吸睛——那便是已经不省人事的皇太后。
她不明白为什么先前侍奉在皇太后身边的宫娥统统不见,也不明白分明是撤回寝殿,为何太后又出现在这样一个寻常人找不见的耳房里。
加之今夜突然兴起的大火和诡异的人事调动,无一不向王始透露着一个信息——这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布局。
“咔嚓”一声,门廊前的大梁终于抵挡不住烈火的侵蚀,拦腰断裂,从高空重重坠下!
那巨大的断梁横亘在太后的背影之前,火舌腾腾往上冲起,瞬间便将太后淹没进汹涌的火海中。
王始抬起手臂掩在额前,宽大的广袖阻拦了四处迸裂而来的火星与热浪。
眼见短短一瞬间,皇太后消失在了火光之中,她来不及多想,不顾前方的火情恶劣,拔腿就要往前冲去。
又是“吱呀”一声,被烧得通红的立柱没能坚挺住,缓慢而沉重地向王始的方向倾斜过来。
那柱子在空中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重心完全偏移,便如山倒浪拍一般迅速轻压而来!
王始几乎所有的视线都要被大柱带来的火光占据,可她心中的目标太过坚定,即便隔着重重烈火与废墟,她依然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去,不带片刻停留。
可惜她还只是个常年囿于闺中的女子,那火柱沉沉撞地的瞬间,席卷起来的热浪与火星将她狠狠向前推去。
王始一个趔趄,如狗啃泥般重重扑在了耳房门前的长廊上。
她眼前不过二三丈的地方,便是皇太后被火龙吞噬消失之处。
“太后……”
她还想爬起来,可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剧痛禁锢着她的身体,她使不出一丝力气。
绝望感顿时涌上心头。
耳房内已经被大火充盈,入目可见到处都滚着青红色的烈焰,火舌疯狂舔舐着每一寸残垣断壁。风吹得狂一些,火便燃得旺一些。
火患的深处,夹杂着浓郁呛鼻的黑烟。一时间,分不清是火光跃跃的刺痛,还是浓烟滚滚的熏涩,王始近乎睁不开眼睛,泪水似乎掺着血水汩汩流下。
她又唤了声“太后”,这一回,污浊的烟气强势封喉,话语哽在喉咙间沙哑着,就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呼唤。
王始再也动弹不得,她的神志已经渐渐涣散。可她硬撑到最后残存下来的念头里,还在挣扎呼喊着“太后醒醒”。
终于,烈火啃食殆尽了耳房的所有支撑,伴随着最后一根立柱的倾倒,整个房屋在一阵“轰隆隆”的喧鸣声中骤然倒塌,惊起一阵黑尘飞扬。
那火光渐次黯淡的废墟里,埋着的不仅是两个女人,还有一段暗流涌动的利益牵扯,和权谋最黑暗处无人问津的人性。
只有风仍在呼啸。
我好痛苦……
**
天上宫阙。
与早前的歌舞升平大相径庭。
这个象征着一代王朝富庶繁华的宫阙,曾是世人争相歌颂的“人间仙境”,在一场浩劫之中,却顷刻间荡然无存。
纵目可见的,是焦土,是败木,是漫天纷飞的炭灰,是久久不散的呛鼻焦烟。
不论达官显贵,还是宫娥侍卫,人们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亲骨、主上。惶乱、恐惧、悲伤都消失殆尽后,只余下空荡荡的躯壳,如同行尸走肉般踏过一堆又一堆的废墟,搜寻着一个名叫“生命”的东西。
整个“天上宫阙”,早已沦为“人间地狱”。
桀骜的风似也在这场大火中玩闹得累了,放慢步伐轻轻吹拂着,掀动了贵妃的长袍。
满目狼藉之上,贵妃的锦绣华服已被烧得紧紧皱起,残破不堪的裙裾沾染着凡间的尘土,可那通身孤决的气质,却又那般脱俗。
“危险重地,闲人速速离去!”
身后一人遒劲有力的嗓音中仍能听得出书卷里的儒雅之气。贵妃脚步站定,缓缓侧过半张冷冽的面,累金丝的凤凰步摇垂在齐整干净的耳鬓处,依稀反射着内敛的金光。
周异的面容上是一闪而过的仓惶,可他终是倾身作揖,抱拳臣服:“不知是贵妃尊驾,老臣失礼。”
王儇居高临下地望着平地上的周异,那具天生的儒骨,恐怕是这地狱中唯一的谪仙。
只可惜,谪仙也已老去,纵使再多过往风情,也在这岁月中被沉淀下去了。
“礼都失了,说这些口头好话又有什么意思。”王儇的眉目神情间无澜,一派庄贵华重。她伸出细白的腕,极尽慵懒地垂在空中,语调平淡无奇,却教人不容拒绝:“扶我下来。”
“天子宴飨,臣不敢造次。”面对贵妃递来的手,周异只是轻轻一叹,身体却向后退了一丈,再次拱手作揖:“今夜大殿走水,或是宫人举烛不慎,或有贼子歹意为之,眼下情势不明,贵妃怎可独身一人……万望珍重贵体。”
晚风徐徐中,那段皓白的手腕悬滞在空中,久久无处依托。臂上的金钏繁重,压得她疲酸不已,王儇的目光凝滞在周异的身上,终于收回最后一点期冀,将悬空的手臂洒脱一扬,独自迈步走下废墟。
“陛下当年赠的玉珏丢了,我不舍得。”她云淡风轻地解释着自己独行的目的,继而站定在周异跟前,眼里泛起一层轻慢的笑意:“究竟谁是贼人有意害我,皇后、太子……还是周司空?”
“老臣惶恐,贵妃明鉴!”
王儇厌恨极了他这副文绉绉胆颤颤的庸朽模样,她一反常态地将长眉重重压塌,似有半生的积怨宣泄而出,却还是被消化在了喉间。
风过无痕,王儇复又一副冷傲孤决的面庞,她什么话也没再多说。举步向前,绕过周异的身侧,留不下半点眷恋。
“元姬!”
这一声低唤被风吹得四散,仿佛是穿梭了十数年的光阴而来,听在王儇的耳中,尤其不真实。
向来沉稳风雅的周异忽然间没了措辞,短暂的缄默之后,他伸出久久攥在掌中尚存温热的玉玦示给她看:“此物亦是一件旧案,如今物归原主,可否缓解贵妃失宝之愁?”
王儇的脚步未曾停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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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负元姬。”
——《周司空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