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知阴雨连绵,一连十数日不止。眼看地里的小麦都要发芽了,天才终于晴了。所有人都忙着抢收小麦,打场脱粒晾晒垛草,大忙了多几天,麦子拉回家,方才松了口气。已经是六月底七月初了。(农忙场景)
这天傍晚,罗厚根回家吃饭,给罗卿带来一封信。信是梦雪的,告诉罗卿两件事:一是罗卿的高考成绩知道了,总分666,超过乾都理工大学录取分数线四十多分,已经被理工大学提前录取。二是沈庭台调到省交通厅工作,任党组书记,第一副厅长。最后梦雪在信上说:我再有不到十天就放暑假了,一放假我就去找你。
罗卿看完信,就去堂屋和父母说了,罗厚根夫妇自然是喜出望外,十分高兴。罗厚根对罗妈说:“炒两个菜,炒两个菜,今晚喝一气。”罗妈喜气洋洋地做饭去了。晚上一家人吃饭时,罗厚根叫罗卿陪他喝酒,也给罗妈倒了一盅。罗厚根又专门交代说:“录取通知书来之前,跟任何人都不要说这事,就当不知道。”一家人都点头答应。
刘安自知高考发挥失常,分数肯定很差,帮家里收完小麦后,就一直下老海,拾泥溜子、扒sha子、摸沙光鱼、掏黄眼蟹,什么都干,每天也能赚个三块五块、十块八块的。
罗卿没有了什么心事,每天就看看书,喝喝茶,拿砖头当哑铃,运动锻炼肌肉,然后冲个澡再看书喝茶,就等着梦雪来。顶多早上或者傍晚骑自行车去窑场转一圈,纯属活动活动、兜兜风,也不找任何人。日子倒也轻松愉快。
梦雪来的时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间,家里也没有空调,电扇吹的风都是热乎乎的。梦雪就再三跟罗卿说:“去我家呗,还凉快,我也能学习,你也能看书。我给你买哑铃、杠铃、拉力器、陪你到体育馆打乒乓球、羽毛球。”
罗卿本来想到开学时再去,禁不住梦雪再三央求,只好跟父母说,去梦雪家过几天。罗厚根说:“那就去吧,等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打电报给你,你就回家。还得办手续、转户口、上坟。”那时农村还没有电话,只有县委县政府、少数几个重要的机关单位和邮电局有电话。于是梦雪就跟罗卿一起回乾都自己家。
沈庭台到新单位时间不长,忙的不可开交,星期天也很少在家。张宁朝九晚五的上班,星期天要么和沈庭台出去应酬,要么就去逛逛百货公司之类的,白天在家里也少。只有做家务的李婶,一天到晚在家,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看家护院。李婶那时年纪也就在四十多一点,也因为对自己的这份工作非常满意,也特别珍惜,所以平时不但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自己浑身上下也收拾的干净利索,虽然全家对她都很信任、尊敬,但她从不多说一句话。李婶的卧室也在楼上,没事时,如果家里没人,她就在客厅看看电视,如果家里有人,她要么就在厨房待着,随时准备出来照应,要么就去楼上自己的卧室休息。
罗卿来了,梦雪果然和他一起去买了哑铃、拉力器、羽毛球拍和乒乓球拍,又要钱给罗卿买了一辆当时很时髦的山地运动变速自行车。两人平时就在家里看书学习、运动健身、喝茶看电视,一起骑自行车去打球、闲逛,也没有别的事。
正是:
两小无猜好光阴
韶华如水逝如奔
身在福中无知觉
待到去时苦思寻
这一日,果然收到家里打来一封电报,罗卿还以为是通知书到了,嘴里说着:“怪快的。”待看了电文,不由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原来电报是父亲罗厚根打来的,电文是:刘安父亲意外死亡,近日发丧,来否?
却说刘安的父亲刘洪卫和哥哥刘吉都是雇身子上船的,挣钱要先还盖屋拉下的账,然后再给刘吉娶媳妇。当时当地的农民,除了种地,也就是干瓦工(建筑工)和上船两种相对比较固定的工作,上船赚钱更多一些,但也更加辛苦,还有一定危险。都是木质渔船,排水量都不大,通讯也很不发达,天气预报也不准确。那时瑜南县沿海几个乡镇的渔船,每年都要出几次事(海难),死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人。没想到,这次不幸降临到刘洪卫所在的船上。船在深海捕鱼,遇到海洋风暴,船被掀翻,船上八个人仅有二人获救,六人遇难。船老大(船主)和儿子、女婿一家三口同时遇难,刘安的父亲也未能幸免。
一般来说,当时遇到海难或死人事件,如果渔船本身没有大的损失,渔船的所有者,多数就是船老大本人没事的话,都会赔给遇难者家几万块钱,根本就没有保险的说法。但是这次船主家死人更多,损失更大,几乎是陷入灭顶之灾,根本没有能力再对其他遇难者做出赔偿。
是七月下旬的事情,因罗卿和刘安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所以父亲专门打电报告诉他。罗卿对梦雪说:“刘安家出这么大的事,我必须立即回去,最起码也要到场安慰他一下,尽尽自己的心意。”梦雪还想和罗卿一起去,罗卿说:“你这次就别去了,一来我要在刘安家病事(丧事)上帮忙,其次我还要准备过来上学的事情,也没有时间陪你。然后我尽量早点来,顶多也就两个星期,我就回来了。大热天的,你就别跟我跑了。”梦雪想想也是,于是罗卿自己回家。
那时农村死了人办丧事,一般也是专门有人料理,定下日子,简单说来,都有一套固定的程序:头一天,“火化”,家里先去土地庙送汤,等于是对阴阳两世宣布死者死讯。这边联系专门的车子,孝子亲眷(孝眷,儿子儿媳、孙子孙媳、未出嫁的女儿孙女等)跟着去火葬场火化遗体,家里请本家叔侄兄弟过来帮忙,派人到亲戚家报丧,联系鼓乐,找厨师,搭灵棚、鼓乐棚子,厨房棚子。待遗体火化回家,将骨灰盒在灵堂安置好,再送汤。
第二天叫“二日”,也叫“盘缠”,可能是给亡灵准备盘缠上路的意思吧。主要是白天送汤,七遍或五遍,视天气等具体情况而定,最后一遍要时间更长一些,除孝眷叩拜之外,其他男性亲戚(表哥表弟、外甥妻侄等等。)要专门依次叩拜。中午晚上皆有酒席,大家一起吃喝。晚上吃过饭,就是所谓的“送盘缠”,首先是将亡者的牌位请出,摆在村子外面的大路中间的桌子上,然后所有本家子侄跪列两边,由男性亲戚依次叩拜哭别,然后是村子上的邻居朋友、帮忙的料理的,依次叩拜,最后由孝子摔老盆(专门烧纸的盆),烧牌位,送亡灵上路。这边女儿媳妇侄女侄媳等在家里转轿,请人用彩纸扎到轿子,放在灵堂中间,所有女眷每人怀抱一大叠纸钱,一边绕着轿子转圈,一边哭泣,一边往轿子里塞纸钱,直到把轿子基本塞满。然后所有女眷跟随,将轿子抬到村外大路上的另一个位置,点燃焚化,女眷哭泣叩拜。当日程序结束,回家后儿女守灵,其他人休息。
第三天,“出殡”,也就是下葬,除了孝眷,其他亲戚朋友等皆已告辞,只有嫡亲兄弟、女儿女婿、亲侄儿侄女等,一般八到十二人抬棺,侄孙辈在棺材前护棺,防止有人“闯棺”,往坟地出发。如果路途较远,抬棺人中途必须休息,则孝眷要随时跪地哭泣等候。到了坟地,或有阴阳先生、或有懂的人指点下葬,合坟。孝眷烧纸,众人叩拜,回家。不再赘述。
罗卿到家那天,已是刘洪卫的“二日”。罗卿是傍晚到家,罗妈在家,给他十块钱,说:“你去出礼,记住,写你爸的名字。”其时丧事,庄上邻居出礼,也就三块五块、顶多十块八块而已。罗卿拿了钱,到了刘安老家,先到旁边的柜枢屋(专门负责收礼记账的房间)登记出礼,挂孝,然后到灵棚前作揖跪拜叩首。正好是送最后一遍汤的时间,没见到刘安。料理专门留他吃饭,罗卿也没有答应,还是回家了。
罗卿吃了晚饭,然后又去刘家。这次见到刘安,刘安嗓子已经哭哑,见到罗卿,惨然一笑,抽出一支香烟点上,哑着嗓子说了句:“来了。”
罗卿点点头,看着他,反倒无话可说。
刘安又说:“中午王林芳、杜青海他们都来了,去你家找你的。”又说:“这里没法呆,你回家吧。”
罗卿陪他站了一会,他就有事了,罗卿看看也帮不上忙,只有说一句:“那你注意身体。”也就回家了。
罗妈在屋里吹着电扇乘凉,罗卿过去陪她拉呱,说起刘安家的事情,罗妈不免长吁短叹:“唉!本来家里就穷,盖屋又拉了不少帐。人没了,又一分钱没赔。刘安妈妈身体又不好,刘安他哥小头偻爪的,有什么用?刘安又刚考完试,就是考上了大学,拿什么去上?这一家人,可怎么办?”
正说着,罗厚根回来了,问罗卿:“啥时到的?”
罗卿回答:“五点多到家的。”又说:“爸,你说刘安家这样,村里能不能给点补助?”
罗厚根说:“这个事情我也想过,他家的确困难,这次又一点赔款没有。刘安这孩子也不孬,知道好歹,从小和你耍到大,我也心疼。但这种事以前没有先例,这个口子要是开了,怕以后不好收刹。这还是其次,主要是现在还在建窑场,村里钱也不够,还要到信用社贷款,这个时候提这事,也不合适。”
罗卿就叹口气,没说话。
罗厚根接着说:“等下半年窑场出砖了,挣了钱,我再想办法。还有,你跟刘安说,叫他放心,只要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都算我的,供他到毕业。”
罗卿这才笑了,说:“行,等他家过了病事,我跟他说。”
正是:
屋漏偏逢连阴雨
命舛灾难二连三
可怜小子尚无计
先被当头抡一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