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星满天。
在房内烛火的照映下,李漠的身影散发出几分孤独,他抓起茶碗的盖子,在半空中停滞片刻,又将盖子放回。这个拿起又放下的动作应该是重复很多次了,碗中茶水已经冰凉,毫无热气散发,也有斑驳的水滴溅在茶碗周围。
李漠微睁的双眸中,透露出一丝恍惚,手抓茶碗盖的动作,更是揭示了他内心中的纠结。
“老爷,”站在一旁伺候的仆役似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出声发问,“您有什么心事,还是说出来吧,免得搁在心里难受。”
“唉……”想起了昨日的事情,李漠轻叹了一口气,缓缓的举起手掌,抚上额头,语气中略有几分沧桑和无力,“没什么,想起了些陈年旧事……被自己通过竭力工作来试图忘却的事情。”
“一转眼间,十七年过去了……”低低的自喃声,从李漠的口中吐出,感慨万千。
昨日,在看台上,被打飞出去的是白狮,可李漠心中,却有个坚若磐石的什么东西,也在黑衣人的那一击之下,出现了松动。而这一松动,又让被磐石镇压已久的什么感情和记忆,流露出少许。
李漠轻叹一声,低下头,双手交叉,用手背撑住下巴,陷入回忆:“十七年前,刚成年不久的我,因为一次意外,不小心杀了人。为了规避审判,我开始了潜逃,跋涉千里,途经多个领地城镇,最终在摩崖城停了下来。”
仆役微微躬身探头,好似这样子能听得更加清楚一般。家主的任何过往,都有可能成为敌对家族的把柄,而李漠能如此开怀的向仆役讲述自己的过往,这倒也是对他们信任的证明。
“之所以在摩崖城停留下来,也只是因为一个非常单纯的原因——盘缠花光了。而且长时间的销声匿迹的逃遁也有些伤身,身子在抗议,干脆在这个小城镇上接个活儿,挣点积蓄,顺便也能休憩些时日。”
李漠解开交叉的收手,掏出了挂在脖颈上的玉佩,摩挲着,眼中闪过一抹亮光,又夹杂着一丝悲伤,仿佛是睹物生情了:“但是我低估了接活的难度,两天下来,我什么也没找到,不仅饿着肚子,还被赶出了旅馆。正当我彷徨无助时,我遇到了……”
“……遇到了上任府主为其女儿举行的比武招亲,是么?”仆役接过了话,语气深邃的问道,看起意味深长的表情,似乎也是陷入了回忆。
“你怎么知道?我记得你户籍不是摩崖城的,而且也是十年出头前才进入李府工作的,为何会知道?”李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讶异的的挑起眉毛。
仆役恭敬的望着李漠,憨憨一笑,为李漠释疑道:“确实,我是十年前才在李府正式工作,但是在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已经在李府打杂了,所以有幸听闻过,这些前尘往事。”
李漠不说话,似是认可的点了点头,同时轻轻拍了拍茶碗的盖子,示意仆役换盏热茶来。仆役连忙上前,将凉了的茶水倒入水盂中,冲洗干净后,再倒入新的茶叶和沸水,递给李漠。
李漠接过茶盏,在稍稍吹气,让表面降温后,小品一口,感受着馥郁的茶香在口舌间散播开来,香气慢慢从牙尖往喉咙深处蔓延,其香邈远。李漠感受着顺流而下的热茶给身子带来的丝丝暖意,享受的点了点头,接着述说自己的过往。
“没错,比武招亲,改变我人生的起点……第二名的奖励是一袋银币,应该是老府主用来结交英雄的馈赠。当时我摸了摸干瘪的肚子,也没多想,毅然选择走上了擂台……没想到自己就阴差阳错的成为了胜者,迎娶了老府主的女儿,成为了李府的新府主。也因此,和霍家的霍元结下了梁子。”李漠神色复杂,用有些苦涩的口气回忆道。
听着李漠的回忆中,突然出现了霍元的名字,仆役怀着疑惑的心情,忍不住张口问道。
李漠眉头一皱,微微晃头,有些无奈的吐出了三个字:“自己想。”
既然李漠懒得说,好奇心旺盛的仆役,也就只好自己动脑,结合已有的线索来推理。
李漠迫于生计,而参加了比武招亲,一不小心成为了胜者,才和霍元结下梁子,如果不成为胜者,就不会与霍元……
想到这里,仆役心中一动,心中的想法呼之欲出。
看着仆役想清楚的表情,李漠点了点头,让那个被尘封了十七年的事实,重现天日。
“我不知道,老府主也不知道,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李府小姐同霍元相恋已久,早已经私定终生,若不是我横插一脚的话……”
“原来如此,”仆役心道,他终于弄明白了,霍家如同跗骨之蛆般,敌对李府并死缠烂打的原因,原来是因为当年一场意外引发的类似于“夺妻之仇”的仇恨问题。仆役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打量李漠,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者有什么话语不该说出口,最终选择默默地咽下。
李漠略带深意的看了仆役一眼,倒也不去过问仆役心中所想,又喝了一口热茶,润润嗓子,接着说:“原本只是图财的我,一不小心就成为了乘龙快婿,在当时,我心里也还是挺懵的。不过转念一想,若是入赘李府,自己就能用李府的资源来为自己打掩护,不仅衣食无忧还能获得新身份,躲避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追捕。于是,我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但是……”
李漠顿了顿,脸上涌上一抹不快,他接下来的语气渐渐变得沉重,这是在压抑心中的愤怒时才会出现的声调。
“虽然说‘为了家族’,李府小姐与我成亲了,但是我看得出,每时每刻,她的心都不在我这里,她依然思念着霍元。若不是因为生下了二男一女,她可能早就离开李府,回到了霍元的怀抱里了。虽然心有不甘,但是毕竟还没有掌控李府,我也只好听之任之,只要她不做出什么有害我脸面的事情就好。”
仆役点点头,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他能理解,枕边之人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而是心向别的男人的那种耻辱和愤懑,以及悲凉感。这是男人们都无法接受的羞耻!仆役很想上去拍拍李漠的肩膀,稍加安慰,虽然可能是微不足道。
“后来把她闷久了,她提出想要出去转转,兜兜风,虽然万般不愿,但是我最终还是同意了,还好,她没有伤我的面子,不是找借口去找霍元那小子。”
“我也渐渐忙于李府的家业中,融入了‘李府府主李漠’的这个新角色中,结果渐渐,我同她只见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彼此都不过问对方,直到那件事的发生……”
听到“那件事”三个字,仆役眼光一闪,心中倒也想到了李漠所说的是何事,应该就是那个导致老府主病急攻心的事情吧。
李漠放下茶碗,双眼中闪过一抹愧疚,又闪过一抹纠结,有闪过一抹怨恨,又闪过……七八种情感色彩在他的双眼中不断变换闪烁,最后,则是紧紧的闭上了眼,不太愿意将之说出。
“……直到那天,她在城外山脉中,被灵兽袭击而遇害……”李漠紧皱着眉头,脸颊的肌肤在轻微的颤抖,想来他现在应该是咬紧了牙,在为这件事而痛苦和自责。
“老爷,请节哀,夫人已逝去多年,人死不能复生。”
听到仆役的安慰话语,李漠脸上出现一抹呆色,很快又被玩味的笑容所代替。李漠微微偏头,看向仆役,语气冰冷的问道:“如果我跟你说,她的死是我故意造成的呢?”
听到李漠这宛如自爆的发言,仆役全身发起抖来,头向后仰着,目光凝脂,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仆役苍白着脸,小心的看着李漠,问道:“您是说,夫人的死,是您故意造成的?”
李漠轻哼一声,不置可否的态度,应该是默认了。
仆役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连忙惊慌的向后退,背靠住墙,才能勉强支撑住已经被吓得如同烂泥般瘫软的身体。
那可是自己的主母呀!就算彼此不相爱,但怎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当年主母的遇害,竟然是老爷一手策划炮制的,老爷竟然如此的……冷血无情?
想到这里,仆役又向着李漠透出了祈求的眼神,祈求李漠这是在开玩笑,或者这当中还有什么意外变数,祈求自己的主人不要成为冷血的弑妻凶手。
似是在抚平仆役心中的恐慌,李漠沉吟片刻,说出了一个让仆役心中安宁下来的情景:“那天,我刚好接下了一个护送重要人物的活儿,为了增加安全性,我就从她那里抽走了一半的护卫,当时觉得,反正她也没有什么危险……这么看来,她的死,算是我故意造成的了。”
这么听来,主母的死,确实是个意外,但或许,这个意外本身其实是可以回避的,如果不是因为李漠心中的嫉妒和不爽在作怪的话。
“那么,您后悔了吗?”仆役小心的问道。
“我没有一天不后悔,不是因为她的死导致了老府主的死或者霍元彻底的敌视而后悔,只是因为回首往事,想起了当初那个因为嫉妒而恼羞成怒的少年,犯下遗憾终身的错误的自己。如果能时光回溯,我想同他谈谈,想同他讲道理,让他意识到嫉妒什么的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但是时间已经过去,曾经的我已经不在,我只能接受这个错误,在无限的悔恨中度日。”
不知道李漠究竟是真心的忏悔,还是仅仅是在为自己的罪行而开脱。但作为李府的一员,作为李漠的下属,这名仆役愿意去相信,李漠是真心的在后悔。
“唉,说这么多干什么,又改变不了什么,”李漠左后抚额,右手朝着仆役挥了挥,“你下去吧,顺便把李焱叫来,告诉他,我有话要同他说。”
仆役躬身行礼,正准备转身离开,去往李焱的屋子,突然听到李漠将他叫住:“刚刚我心情不好,一个人在房中嘟囔了几句,对吧。”
听到李漠这么说,仆役的背上冒出冷汗,他很清楚,如果不想自己或者家人被莫名其妙的干掉或者失踪,自己必须把嘴巴管严了,同时为了让李漠安心,他马上回复道:“老爷,今天我的耳病又犯了,刚才只感觉又蚊子在耳边嗡嗡响,什么也没听到。”
李漠点点头,示意仆役快去找李焱,仆役如获大赦般,快步离开了房间,并反手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