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二遍我才睁开眼睛，推开窗户，鸟鸣声混着略有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没有熟悉的军号没有看厌了的那几张笑脸，只有莹莹未明的天空和还未彻底消失的星光，没什么感觉也谈不上失望，人的适应力果然强大，短短几天我的身体已经接受了新的环境。
二月的太阳起的比鸡晚，而我所在的这家主人们在鸡鸣第一声的时候已经陆续起床忙碌起来。数到第九个数，果然“嘎...吱....，嘎...吱....”间隔不长时间的两次开闭门声接连响起，我这位陈哥又去族中的私塾监督早课去了，每天这个时间他都会准时出门，我一直没搞明白古人怎么计时的，这个世界肯定没有闹钟，难道他们的报时器就是那只跳上墙头就不肯下来的大公鸡？
渐渐成了习惯，又一次站在窗前安静地感受这个世界，除了陌生感，我还是喜欢这里的，至少到目前为止，这里让我感觉舒服，即便没有后世的那些便捷生活物品，我依然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有两样对生存至关重要的物品质量更好，一样是空气，另一样是水。这里的空气干净纯洁，没有一丝现代的味道，最初，让我这个早已习惯混合空气的现代人还有些不太适应，巨大的诧异通过鼻腔传递到大脑，令我印象深刻。
陈家的日常用水来自第一进院角的一口水井，井水清澈甘甜，刚来的第一天，用白瓷碗喝水的时候都居然舍得大口咽下，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甘甜入喉，每一口都是惊喜。
人体两大感官传递的信号在脑中相遇、碰撞，我便想，我的时代有上天入地的高科技，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就如同神话一样，按照现代人的逻辑，古人必然应该羡慕我们吧，但真的站在这个世界，亲身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喝到这里水，却又发觉之前的逻辑或许即幼稚又可笑，这几日读书看到的一句话形容很贴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发展和回归这两条大河终究得相遇并融和，人的感官需要科技但人的身体更需要自然，科技越高，自然越远，终究不能长久。
“咚咚”敲门声响起，“大师，卯初了，该起床了，夫人让老仆来送早饭。”听到敲门声，我忙开门让陈伯进来，“陈伯，又麻烦你跑一趟，我都说了以后我自己取就行。”胡思乱想，一队无谓的感慨，竟然又让陈伯劳烦了一次，有些不好意思。
“大师，万万不可，规矩坏不得。”陈伯一边利索地把粥和炊饼放到了饭桌上，哦，他们不叫餐桌叫板足案，一边重复着前两日说过的话，而我也无可奈何，就像平等思想根深蒂固的我非常不习惯被人伺候一样，陈伯的固执，我也纠正不了，前两天早就试着解释过我不是什么大师，他固然还是根本不听。
陈伯，是陈惠家里的老仆，这两日我接触最多的古人，六十上下，身子骨硬朗很是健谈，甚至唠叨，与他初次见面就有种熟悉感，老人的特点不分古今。陈伯，从陈惠父亲那一辈开始就在陈家了，按照隋朝的律法，虽然是奴籍，但陈家并不拿他当下人，年久情深也就和家人一般。他不惊讶我的发型衣着，也不表露出对我口音的疑惑，没什么犹豫就自然地接受了我的出现，所以我也很愿意陪他聊天，即便我们之间的口音差异像大西洋，思维方式和理解如太平洋，但我依然愿意，他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就这样，到今天，我从陈伯那里已经知道了很多陈家的事情，陈家祖上显赫，古代的官制我是一窍不通，但按我的理解陈惠的爷爷应该是高官，他的父亲大概做到了那一级，但到陈惠时已经家道衰败，除了个人能力外，我觉得根源还是陈家的门风。陈家家训从儒而不禁旁门，唯要求子孙要克己行正不作恶，这种门风坚持有余机变不足，容易把子孙教成方脑袋，从和陈伯的交谈中也不难发现我这位陈惠大哥有时候简直愚的厉害，但他的人品却是没有半点瑕疵，真正君子，再加上人长得帅气，用陈伯的话说如果生在前魏，当个竹林第八贤也未可知，最有趣的是，陈伯还眉飞色舞地说起这位第八贤人年轻时是如何依靠自己的风采引来一大群爱慕者，却被洛州长史宋钦早早相中，主动撮合其女宋小姐与之成就一段佳缘。
听到这个我起了我的那个时代，果然，帅哥是女人天然的毒药，哪怕一千五百多年以后，这种毒性也没丝毫减弱，投毒和中毒的双方甘之如饴过的灿烂无比，当然，美女对男人也差不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这种灵长类动物，在这个方面，其实基本上没有什么进化，相信再过几万年也不会有什么进步。
受那些不严谨的烂俗古装电视剧的误导，我一直以为隋唐时期的女性和现代的女性几乎差不多，除了物质生活不是一个等级外，两个时期的女性都拥有高度自主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这几天从陈伯口中了解以及读书和观察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回事。
汉末到魏，中原混战不休，汉人大量死亡人口急剧减少，而隋唐之前的五胡十六国是胡人的第一个黄金时期，胡人入住中原，民族混乱，北方游牧部落的那些过于奔放的风俗和习惯，大量地冲击汉族传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定的大汉族群传统也不得不变化，陈伯给我说的一个趣事可见一斑，他年轻时去过草原，看到那些游牧的胡人吃奶酪吃的津津有味，然后忍不住吃了一顿，结果拉肚子拉的腿软，自此敬而远之。从胃肠到衣着，从底层的百姓到高层的统治阶级，这种冲击都是无能躲避必须面对的，但这种冲击的作用对汉人是强迫性质的，传统的汉人士族，即使是没有南迁的北方士族，就如我这位陈大哥，反而更加坚持汉传统，跪坐吃饭、跪坐读书、不用胡凳、不用高桌，我猜他的故意辞官也不是陈伯说的仅仅和上级不睦吧，所以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见到这个家的女性成员，她们都住在内院，只听陈伯说，因为即将临盆，特意临时雇了个女婢照顾，我这才知道，在遇到我的时候，陈惠正是去偃师请稳婆，只是那位古代妇科大夫比较忙，只好约了日期大概会在临盆前一两天才能到来。
我住的房间，是这座两进院落外院正北面的西偏房，正房是客厅，东偏房类似书房，西面两间一间是厨房，陈伯住在紧挨院门的另一间，厕所在拐角，东南角有一口水井，石砌井台上有提水的的木轱辘，井边青石铺面，旁栽柿子树，夏日未到但想来到时会很清爽，而井边也是我偶尔放风最喜欢呆的地方，再旁边是个木架草棚，很大，直到院门边，是个放杂物、农具的地方，那辆马车也在草棚里，但不见马，只看到拴马的栏杆和马槽，东面隔着院墙是陈哥和他夫人住的内院，以一个颇有园林味道的圆形院门相通，出于职业习惯我入住第一天便仔细观察了院落的布局，昨天更仔细查看了每个房间的特点，古代建筑和现代的钢筋水泥房子完全不同，地基略高出地面，除了四面青灰色砖砌的院墙和屋顶的瓦片，其他的都用木料，门窗朴实无华，只是上了一层漆料，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了斗拱，横向木梁纵向小梁，三角衔接，形成一个舒展平缓的角度，看着舒服。
我的来历本就古怪，为了避免麻烦，自觉地关了自己禁闭，白天大多数时间呆在屋中，只是偶尔烦闷了才到院子里走动，所接触的除了很少露一面的陈哥，也就身边的陈伯而已。人老了总是想抓紧时间多说点话，过了最初的陌生感，陈伯但有空闲总会到我这里坐坐，看来他对于也是充满好奇，只是我们之间的聊天起初非常不顺利，听陈伯用很重口音和变形的语调不时冒出来的古人特有的一些词语堪比听八级专业外语，对牛弹琴肯定不恰当，但有时确实是鸡同鸭讲般无奈，但或许穿越的辐射造成了变异，或许身处异域的孤独刺激，竟然像开启了某些潜藏天赋一样，自昨日开始，我好像突然顿悟一样，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能渐渐轻松地理解陈伯的话，就像那些特别的古语发音原本就在藏在脑中的某个地方，只是等待某一刻被唤醒而已。
难道这是穿越者的福利？这个新的发现让我惊喜莫名，在确定自己只要继续保持和陈伯聊天一段时间就能基本过了口语关后，我又不满足地把心思放到了另一些更重要的目标上，譬如书籍，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重新学习读书写字是生存下去必须的技能，昨天托陈伯和陈惠大哥说了我想学字的意思，当然还是山中不知俗世的那套说辞，当晚陈哥专门过来给了我一本楷书《千字文》还有笔墨纸砚等全套装备，而我找借口让他示范性写了几个字，以我过目不忘的能力把他握笔写字的样子一丝不差地仔细刻在脑里。
一边吃着看似粗糙实际滋味十足的早饭，一边抓紧时间和陈伯聊天练习口语，半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和前几日一样碗筷餐盘还是被陈伯快速收起，我也懒得再说了，我是军人没有习惯被人伺候，但陈伯更不习惯我自己动手洗碗，争执了几次我也不敢坚持了，就当入乡随俗吧。半是强迫半是习惯地又跪坐到叫翘头案的矮桌前，拿起了毛笔，调动全部精神准备再一次进入备战状态，这时却听到推门而出的陈伯又折返回来对我说：“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啊，差点把正事忘了，老爷昨晚回的晚了，本想找大师，但到家后大师你已经睡了，就转到我那屋，让我和大师说个事，二少爷突然捎信，说近几日将回家一趟，老爷让我告诉大师，不必刻意避让。”
“好的，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上的毛笔和面前的《千字文》上，千里之行，始于模仿，况且这可是王羲之书帖啊，虽然不是原版，但也是前世难遇，没想到在这个时代是书法启蒙的标配，古代的学生还是很幸福的，而且听陈伯说，陈哥藏着一本王羲之真迹行书版的《千字文》，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
扭扭手腕提起毛笔，今天准备搞定二十个字，我逐渐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字帖上，而陈伯一边出门一边习惯性地嘟囔着：“自从二少爷去净土寺修行这还是头次回家，这次回来老爷说不能再叫素少爷了，得叫长捷法师，说是刚刚受了戒，得了这个称号，唉，自从小姐出嫁二少爷去洛阳后这个家是越来越冷清了......”
“长捷法师？他说的是长捷？”我惊讶地抬起了头，满脸不可思议，“长捷...洛阳附近.....陈惠.....陈？难道真是....？这也太巧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