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还是把钱取出来了,第二天在银行柜台,很厚的几沓,粉色的钞票,半旧的,经过无数人的手指,带着可疑而肮脏的气味,交到医院的收款处的时候,收款员用点钞机点着,嗤嗤啦啦的响声,每一张都快速的翻过,连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在模糊的泪光中,岁月就这么刷刷地碾过了一个又一个生命中的切片。
可是父亲没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又倒下了,比第一次更严重,脑溢血加心脏病,几乎是瞬间就已经撒手,从此永离。
在第一次手术后他曾短暂的醒来,拉着她的手,嘴角抽搐,根本无法说话,最后如雪只能把耳朵贴近,才听见了微弱的呼气音。
当时他艰难的说了一个字,“不……”
只是一个字,她便已经懂得了他的意思,一颗很大很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涌了出来,落下去,滴在了白色的背面上,浅灰色的湿水印像墨水一般染晕开,她颤抖却清晰的说,“爸,你放心,我明白!”
原本人到中年的父亲有些微微发福,直到他受到那场打击之后加上病痛的折磨。变的很瘦很瘦,插着密密麻麻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压。
看着两鬓发白的爸爸,忽然觉得时间像是一纵而逝。
那几晚幼小的如雪总是梦见自己很小的时候,早上起床上学,寒冷的冬天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裤,手都僵得不听使唤,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柜门上嵌着椭圆一面镜子,照见她,吃力的系红领巾,父亲在楼下生炉子,从窗子就可以望见。
她背着书包下楼去,小小的天井里飘散着青烟,父亲拿火钳夹着碳引燃蜂窝煤,一边扇着一边咳嗽,熟悉的咳嗽声。她走下楼梯,从那些呛人的烟雾里穿过去,父亲却不见了。
很心慌,总是从梦中立刻醒来,然后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黑夜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那些叫做悲伤的情绪,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慢慢爬上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最深处跳动着的心脏爬行而去。直到领队的那群,爬到了心脏的最上面
欧琳坐在床上,看着远处高楼顶端,一架飞机的导航闪灯以固定频率,一下一下地亮着,在夜空里穿行过去,慢慢地消失在天空的边缘。看上去特别孤独。
无所谓孤单,也无所谓寂寞。
其实她多想也这样,孤独地闪动着亮光,一个人寂寞地飞过那片漆黑的夜空。飞向没人可以寻找得到的地方,被荒草淹没也好,被潮声覆盖也好,被风沙吹走年轻的外貌也好。
——可不可以就这样。让我在没人知道的世界里,被时间抛向虚无。可以……吗?
她那空洞的眼神望着远方,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