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第一班南下广州的火车。夹杂在漯河大学外语系的学生中,我将离开漯河。二婶和堂弟为我送行。她是系里辅导员。身材敦厚,圆鼓鼓地脸蛋,头发烫成大卷,步子轻盈矫健。
春运的车站,人潮满眼。候车大厅容不下这么多人,便在广场上搭建了临时通道。帆布大棚底下,摩肩接踵的年轻女孩相互讨论,传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实习的心情让她们变得紧张愉悦。我站在队伍最后,一共四个男生。
一男一女两个老师领队,广播里念着票上的车次,学生们浩浩荡荡地队伍整齐有序,穿过临时通道,走过大厅,跨越站内天桥,进入月台。风寒凛冽的大年初二,火车在眼前呼啸掠过,带着北方冬天的敬意,似一杯烈酒灌过咽喉,热辣质感不寒而栗,使人迅速锁紧脖颈。当一列绿皮火车缓缓地停靠跟前,大家依旧有条不紊的对应手里的车厢票号,逐个检票上车,并寻找自己的座位。
车厢里温度设定好的,大家纷沓而至,年轻人气血充沛,加上旅程的澎湃心情,一下子感觉温度如越过了春季,直奔初夏。我们四个男生坐在一起,我的座位临走道,透过矩形玻璃窗,被涂抹过哈气,但见二婶和堂弟,她们的目光亦寻到了我,且挥了挥手。火车缓缓驶动,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随着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嗡嗡响声,车速增强,他们淡出了我的视线。
由大连始发,途径漯河,目的地是广州站。九十五个学生和我全是半价票,长途旅程,我感觉不到饥渴抑或困乏,相反是忐忑,有滥竽充数的味道。我所携带的行李比较简单,16寸的银色登机箱是专门为这次旅程买的,里面有几件宽松的长袖T恤,都是纯棉的,因我不太习惯衬衫,两条牛仔裤,一件圆领重灰色毛衣,一件休闲外套,运动鞋备了三双,新买的一盒内裤和成卷袜子,都未穿过。牙刷。牙膏。洗发水。洗面奶。香皂。看似精致娇小的登机箱却也着货,根本无需硬塞。
火车不断前行,对于车上的学生来讲,实习是拿毕业证的过程。这半年时间,意味着学期期末,从一个小社会迈入大社会实践,好与坏都必须自己操作,没有谁再站到你身边,为你指点些什么,督促些什么。我羡慕他们。至少他们怀具理想,适当的年龄做适当的决定。
我们年级相仿,鲜少的沟通下不存在鸿沟屏障。我带了瓶矿泉水和一个不锈钢制的保温杯,放在靠窗的简易桌角。他们有拿食物递给我,被我拒绝。我根本就不清楚旅程的意义何在,或许我的跟随只是盲从,缺乏自信,没有资格的盲从。
我是一个没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子,总是一脚社会一脚校园的徘徊,孤僻、厌世、愤青。在父母,在整个家庭当中算是另类。蜗居、啃老、不思索、不求上进。大年三十那天,全家老少人聚在一起,围在桌子旁,丰富的食物一盘盘端到眼前,电视机里放着央视频道。我被习以为常的数落,一人一语斥责。我有反驳,终究没有用处,结局总是湮没在因众怒造成的评判中。高过电视机声音的言语已不畏惧家丑外扬,站在楼下都听的透亮。
说道归说道。他们累了,烟消顿止。二婶从包里掏出两张打印过的纸,上面有盖过学校的章。帮你安排好了,你自己选吧。她说。一张是学校往橡胶厂输送的一线工人,另一张是跟着我的学生通过雅思教育去应聘分配,在学校工作。手续都办全了,都要去广州。她说,不是我们逼你,你也不小了。看看你的父母,他们还能养活到你什么时候,你自己的路又在哪里。
我想过。我曾经想过。这是一个多么熟悉的字眼,我记得十七岁,为了活着两个字,我竟问遍了周遭,包括教师,朋友,报社退休的老者,表妹,以及我养过的一只叫豆豆的京巴狗。没人给过我答案,他们不以为然,他们笑我是个疯子,笑我天真,笑我痴傻,笑我是个自以为是的孩子。
辍学后的几年,我做过食品厂工人,卖过手机卡,摆过地摊,当过保安,在饭店刷过盘子。浑浑噩噩,没有信仰。亦是母亲掉泪最多的几年。
宁静的午后,我看着桌子旁众人投来的目光,如阳光刺眼。呼吸安静,没人再说一句话,角落里父亲垂下头,双手捂住脸,似在法院旁听席,等待未知的下一刻。我确信我没有选择余地,转过头看着二婶。我去。我想结束争吵,想离开这里。
夜间行驶的火车,刚刚跨进第二个省。窗户外漆黑深邃,月色仍是高挂,不见星繁,愁云稀疏重障。我走进厕所,锁上门点烟,狠狠抽上。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烟瘾,抽了3年黄金叶,之前换过的烟不计其数。它是我保持冷静的方式,更刺激肠胃,抵挡住荒芜的饥饿。往烟灰缸里摁灭。我再掏出火机打着火,又点燃一支。我有一段时间,欣赏自己具有颓废感的样子,觉得像个男人。每日出门的口袋里,必不可少地装着打火机和烟。逢人会给他们递上一支,抑或接过,算是场合里的招呼,自认为是成熟体现。
回到座位,从羽绒服的侧身口袋里拿出手机,插上3.5mm的耳机线。我临行前换的手机,联想翻盖。两个电池都是充满的,手机里下载好了MP3,一支来自加拿大的朋克乐队,主唱嗓音沙哑。我听不懂英文,喜欢节奏,听重金属音乐的感觉就像在耳边放了一堆乐器,有时是鼓点,有时是电吉他,有时是钢琴,有时则是全部加起来齐上。瞬间血液澎湃,心跳剧烈极致,加上主唱高音区的嘶声,使我找到些存在感。
把羽绒服粘有一圈毛绒的帽子扣头上,我尽量让左脸贴紧绒布。车厢里人群走动,有的学生端着泡面,有的拿水果到洗漱台去清洗。我将身子漫躺,重量移置双腿,整个背部倾斜于靠椅,企图寻找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