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工完成一把油纸伞需要什么程序,罗亚以前从来都不知道,而现在,罗亚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竹熙堂是江南的一家并不是太出名的油纸作坊,店面也不大,位于一个铺满青石板的小巷子里面,木制的门槛高高的,在店门口,摆放着绘着各种图案的油纸伞,有的是清雅莲池,有的是红鲤戏水,也有艳丽的牡丹……各具风情,不拘一格。
这家作坊的老板是一个叫作安岭的瘸腿男人,三十岁的时候死了老婆,留下一个儿子,所以他也就和他的儿子相依为命。
儿子满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教授儿子怎样制作纸伞,儿子安裴也是对这种油纸伞的制作很是感兴趣,他有制作一把伞的耐心,安岭见这样的情况自然是很开心。
于是,他仔细的给儿子讲如何制作一把油纸伞。
他们家制作的是传统古伞,这用的自然也是传承下来的传统工艺生产制作。
选材,锯竹,刨青,劈条,削骨,锯槽,钻孔……裱伞,糊伞边,绘画,收卷,穿饰线,上桐油,套把,结顶……
一把伞的制作完成,有的时候甚至可以繁琐到八十余道。
但是安裴却是学的津津有味,他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所以对于这种事情,总是会多有耐心,他在父亲的教授下,将这一道道的工序都化为自己手中的技巧。
在他们店铺的这条街的街角,有着一户人家,这家人家里有一个和安裴年龄一般的小姑娘,小姑娘叫白玉,是安裴喜欢的姑娘。
其实安裴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是觉得自己非常的喜欢跟这个梳着整齐的头发的白玉一起玩,觉得她笑的很漂亮。
但是白玉家是大户人家,他们能碰到一起的机会总是太少,所以只要他一空闲的时候,他就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白玉的家门口经过,但眼神却飘向坐在院子里的那个女孩。
那个会穿着各种颜色的裙子的女孩子。
十六岁的时候,安裴辍学,回到家里帮父亲看着竹熙堂,而白玉则是在家里的安排之下,要前往别的地方上学,估计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会回来。
安裴情绪很是低落。
在白玉离开的那一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像是万般的愁绪,将青色的石板路染的暗沉。
安裴拿着那把他早就制作好油纸伞去找了白玉,那把油纸伞上绘里红莲,是白玉最喜欢的花式。
小桥流水,白玉穿着整齐的女子校服,蓝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裙,头发披散,很是漂亮,安裴总觉得白玉的身上有着油纸伞的味道,典雅而清幽。
他淋着雨,跑到了白玉的面前,把手中的那把精心制作却一直都没有送出去的油纸伞塞进了白玉的手中,祝她一路顺风,学业有成。
而她接过了他送的伞,撑开,看见了上面绘制的红莲,冲他笑的温柔,然后,她把自己手中撑着的伞递给了他,这把伞,也是竹熙堂的伞,只不过是她去买的而已。
撑着安裴送的伞,白玉拎起自己的箱子,转身离开,转身的那一刻,眼中满是黯然。
这个叫安裴的男孩子,她早就注意到了。
穿着并不是太新的蓝色长袍,微乱的头发,嘴角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小的时候,经常装作若无其事的从她家的门前经过,还偷偷的看她。
她觉得这个人很是有趣,但是由于母亲的限制,她从来没有和这个人单独的相处过。
今天,是第一次,而他,送了她一把绘有红莲的油纸伞。
然后,两个人各自下桥,走向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他们两个的身份,让他们之间不得不隔着一条天堑,而两个人的未来,也注定越来越远。
拱桥,细雨,稚嫩的身影,两把撑开的纸伞,像是定格的水墨画,带着悲伤的色彩。
罗亚觉得,这部作品的每一帧,都美到了极致,但是总是充斥着淡淡的哀愁。
一直到二十二岁的时候,安裴再一次的见到了白玉。
这时候的白玉出落的愈发的漂亮了,穿着白色的长裙,像是一朵盛开的白莲,在白家众人的嘘寒问暖中,笑的仍旧像是以往那般温柔,知书达礼。
而安裴看了一眼自己尚粘着些许碎屑的黑色长袍,踌躇了一下,在原地止住。
父亲安岭去世了,所以现在他自己一个人守着竹熙堂,守着满作坊的纸伞……他没有资格上前……
与其给对方徒添烦恼,还不如就这样看着就好,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就好……
白玉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安裴,他比以前的时候更加的高大了,头发还是乱乱的,看着她的眼神还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从他的身边经过,白玉想要开口打一声招呼,但是嗫嚅了几声,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她这次回来……是要嫁人的……
父亲的生意败落,急需一笔资金补救,而父亲的一个故交答应帮这个忙,但是前提是他们两家联姻,那个富家的公子她见过,是个病秧子,看上去活不了几年了……
但是,父亲还是答应了。
安裴看着身边的姑娘逐渐的走远,抽了抽鼻子,转回竹熙堂中。
他知道,白玉这一次回来是要嫁人的,白家是他们这一片的大户人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周边的人自然是都知道的,他们都说白家的小姐可怜,年纪轻轻的嫁过去,估计要不了几年就要守寡了……
有心做些什么,但是安裴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坐回到以前父亲制作纸伞的小凳子上,安裴开始细细的给一把纸伞上色,这是一把大红色的油纸伞,送婚的时候用的……
这年秋天,白玉到底还是走了。
凤冠霞帔,美丽异常,她下轿的时候,身边的喜婆为她撑一把红伞,那红伞,为新娘挡住飘下来的细雨。
那一天,安裴站在当初与白玉分别的那座拱桥上,一个人哭了个痛快。
也许曾经他是有机会的……
二十七岁了,安裴仍旧没有娶妻,周围的邻里张罗着也给他安排过几次见面,但是每次他都没有去。
最后,邻家的大娘恼火了,指着他的鼻子骂,她说“你是不是想要你家的手艺断在你的手里!”
然后,来年三月,他娶了一个温婉的女子进门,同时,白玉丧夫,独自抚养两岁的孩子。
他的妻子林珏是一个很贤淑的女子,每日不辞辛苦的照顾他的起居,把家里的东西都安排的整整齐齐的,两个人不说如漆似胶,但还是相敬如宾。
整整二十年,安裴和白玉没有见过一面。
在这过去的二十年间,他的妻子为他养育了一子一女,他也认真的教授两个孩子怎样制作一把优良的油纸伞,就像是当年他的父亲安岭教授他一样。
……绘画,收卷,穿饰线……仍旧是那样的一丝不苟。
后来,妻子生了大病,不能走路了,他就把竹熙堂交给了儿子,每天推着妻子到处走走,说说以前的事情。
他跟妻子父亲的事情,说小时候学制伞的时情,说以前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叫白玉的姑娘的事情……
妻子笑着跟他说:刚成亲的那会儿我就知道你的心里藏着一个人,原来我是做着离开的打算的,但是你虽然心里藏着别人,但是待我也是真诚的,所以我也就为了这一点留下来了。
安裴给妻子盖了盖放在腿上的毯子,笑了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