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602教室再一次被敲响。
“请进。”
门板忽然没了动静。
“请进。”
兰晨提高了声响再一次说道。
“请问郁雪吹和林夕颜在吗?”
门外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她们下班——这么说好像也不是很确切——她们放学了,要找她们的话就去食堂那边吧。”
一阵门板被推动的刺耳的吱呀声。
兰晨疑惑地放下了手中的笔,他的目光越过高立的待客椅背,落在了木屑稀疏的地板砖上。
走进来的是一个披着红色校服外套的女生:身材高挑,五官玲珑有致,白皙的脸蛋上泛着些许血气的红润,嘴角总挂着一丝可人的笑意,无论是谁看到她,都难免感到一阵春风徐来的惬意,如同冬日炉火旁闪烁的焰光,相较乎晴朗的星空也是极为美好的。
兰晨淡然地露出了微笑。
是栀子。
“没在就太好了,这样谈话会方便许多。”
栀子像是感到庆幸一般,在胸口比划了个十字架。
“好久没见了呀,兰晨老师。”
“事实上,我们两周前不是才刚见过吗?”
“有吗?”
“贵人多忘事啊,两周前,就在你家,当时我去找校长拿聘请书。”
兰晨拉开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示意栀子可以坐下。栀子含笑表示谢意,身形大方地坐了下来。
“可那天老师你好像很匆忙诶,没和我们说多久就走了。”
“那天吗?抱歉了呀,那天我好像是晚上有个不能迟到的宴会……”
兰晨依稀记得那天,校长在交代完学校大体事项后,问了自己一个奇怪的问题。
“上官鸢尾的事情你应该是有所耳闻吧?如果我告诉你,学生会和校方相对立的话,你会选择哪一方呢?”
“学生会的职权可以大到与校方对峙的层面吗?”
兰晨感到不可思议。
“以前是不可以,但现在不一样了。”
校长吸了口旱烟。
“你肯定是听说过的吧,我校先前的师生打架事件。鸢尾在解决那件事情之后获得了极大的威望,加上学校一直本着放任自由、自然发展的教育模式,有些校董又趁机煽风点火,很快,大部分学生便转到了鸢尾阵营,从此便不再听从校方的直接指示。”
“也就是说,现在学校分为了鸢尾派系和校方派系?”
“校方?这不准确。”
校长摇了摇头,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的栀子。
“老实说,那件事之后,校方在学生心目中的地位差不多是所剩无几,毕竟我们向来是不管事的,一下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学生对校方产生失望是自然而然的事。不过好在栀子她在学校还有些名望,在她的影响下,总算形成了支持校方的团体,我们的教工管它叫校方——但其实,叫做栀子派系会更为准确。”
“所以您的意思是……”
兰晨大约已经猜出校长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了。
“我希望你,能来帮帮栀子——也就是,加入她的阵营。”
校长叹了口气,缓缓吐出烟圈。
“校长,但我其实只是想来应聘个职位——老师应该有跟你说过吧——仅仅只是为了辅助完成我的心理学研究论文,这种问题的话……”
“我知道。”
校长摆了摆手。
“但一旦你进入学校,选择派系这件事就在所难免。对于鸢尾来说,新来的老师是个绝佳的突破口。如果让学生知道有老师加入了鸢尾派系,那对于校方来说,就是个致命的打击,所以鸢尾一定会想方设法拉拢你加入她,因此我希望你能在此之前做出决定,这事关校方威望的存亡。”
然而这种莫名其妙的教育模式不是你自己定的吗?
兰晨隐约读出了校长话语中的纠结。
“难道就不能存在无阵营人士吗?”
“不知道,但至少这所学校里没有。”
看着校长幽森的双目,兰晨有一种仿佛在凝视深渊的错觉。
“如果不选择阵营的话,在这所学校里就很难进行正常的人际交往,不同派系的人会相互敌对,而对于无派系的人,他们则是一致孤立——无论教工还是学生,这也就是为什么学校里不存在无阵营人士,你明白吧?”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校园氛围?
兰晨突然开始明白,为什么当时老师极力鼓动自己来这所学校就职积累经验。
这和我预想的高中完全是两回事啊!
“所以你是怎么想的?”
“我……”
那一天,面对着校长平缓而急切的问题,兰晨没有答复。
窗外的鸟雀不知规矩地叫着,爪下的枝干随同风的吹拂毫无秩序地摇摆,如今,熟悉少女又站在了自己身前,窗外也仍是那天的风景。
“所以你是来要答案的吗?”
兰晨盯着栀子。
“诶?我不大明白老师您是指什么……”
栀子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
“既然提到了那天,我想你应该是为了校长的那番问题而来的吧?”
“您是指家父提到的派系吗?”
栀子做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老师您应该是误会了,这种事情只有家父才那么看重,老实说,我和小鸢尾对于别人给予的派别之分并不是很在意,虽然说老师您的选择确实是影响重大,但该怎么说呢——这么说可能有些不负责任——毕竟我作为学生,校方威望的存亡好像跟我没有太大的联系。”
不愧是栀子啊,如此轻易地就能做出近乎绝对完美的答复。
兰晨在心中由衷地感叹。
无论是逻辑还是状态,栀子的回答都可以算得上是无懈可击。
“可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在校长是令尊的情况下。”
“多少可能会有影响吧,但我心中可能会更期待,小鸢尾完全接手管理这所学校的样子。”
栀子的脸上仿佛带着对自己所构思的未来的憧憬。
距离鸢尾毕业只剩一个学期了,栀子会有这样的想法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兰晨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了墙上的日历。
这么说来的话,我的考核好像也已经进行三天了。
从“需要安排考核”一事,兰晨本能地察觉到似乎有人不想让自己待在这里。他最初的推测是栀子,理由是担心自己被鸢尾派系拉拢而对她的父亲产生不利,但如果栀子适才所言不假的话,她和鸢尾就应该是同一阵营,也就没有理由来设难让自己离开。
但如果不是栀子的话,那个人究竟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兰晨陷入了沉思。
“抱歉,老师……您是不舒服吗?”
“啊?”
“因为从刚刚开始,您好像就一直在捂着头。”
兰晨这才留意到,自己适才出于习惯一直在抓头。他记得阿良曾劝自己改掉一思考就会抓头的习惯,不然将来还得提前十年带假发。
“噢,没事,看来是我多想了,那么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呢?”
“嗯,因为我听雪吹说您好像遇到麻烦了,所以就过来看看。”
“麻烦吗……确实,颜旭,好像是这个名字吧,他的事情有些棘手。”
兰晨指了指自己在看的那张表格。
“毕竟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有人拜托我解决,感觉不知道从何下手。”
“明明不是自己责任范围内的工作,老师你为什么还是选择要接啊?”
“可能仅仅是因为没有工作了吧。”
“老师您还真是温柔啊。”
“我不大理解你对温柔的定义……”
“那么这次就让我来帮助老师,怎么样?”
“你最好还是不要期待‘我感激涕零所以愿意下辈子为你做牛做马’的答谢。”
“诶,是鸢尾让老师这么说过吗?”
栀子看上去有些想笑。
“我也不像是会要求这种感谢的人吧。”
“那太好了,所以你是要帮我收拾这烂摊子吗?”
“倒也说不上,不过我这里有几条有趣的信息。”
栀子露出了个神秘的微笑。
“说不定对这件事,会有很大帮助。”
(二)
鸢尾抬头看向时钟时,时针已走过了“七”的位置,伴随着清校铃舒缓的音乐,鸢尾袅袅地站起了身。堆积如山的文件叠放在办公桌上,遮盖住了桌面大部分的视野,她若有所思地清点着,嘴中似乎在喃喃细语着什么。
她感觉到一个男生正在大步幅地向学生会办公室走来,急促的脚步声穿过实木制的地板变得愈发地沉重,然而应和着铃声的结束,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清校铃过后还逗留在学校,就算你是学生会会长也要受罚吧。”
男生屈肘倚靠在了门框上,冲里面嚷道。
“如果你要举报的话,门口右转下楼就是风纪部了,不过我倒是很热衷于拖人下水哦。”
鸢尾抬起头看向了那个男生,脸上浮现出了一惯的微笑。
“违反校纪的,看来不止我一个。”
“你是学生会长,大可以把清校时间往后调不是吗?”
“对我来说好像没差呢。你呢?方便你和别的女孩子幽会吗?”
“怎么可能!”
那个男生立即坚决地否定道。
“那么,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鸢尾放下手中整理的文件,端起手,正色问道。
“栀子好像把那件事说出去了。”
男生向身后左顾右盼一番,确定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说。
“嗯?”
“我看到她傍晚时去了心理教室那里,好像和那个心理老师说了什么。”
“于是你就确定她把事情说出去了?”
“我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人知道!”
男生看上去有些暴躁。
“而且她去找那个老师能干吗?十有八九说的就是那件事!”
“那你想怎么做呢?话已经说出去的话,就算我把小栀子的嘴堵起来也无济于事。”
“你肯定有办法的!”
“啊啦,你还真是信任我呢。但我需要一个理由哦。”
“什么理由?”
“一个帮你的理由。而且,要足够好听。”
男生愣了愣,半晌醒悟过来,从口中掏出几张钞票放在了办公桌上。
“我现在只有这么多。”
“可我需要的不是这个。”
男生怔住了。
“我需要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男生在鸢尾微笑的脸上感到了一丝倏然的寒意。
“你……你是指,后山?”
“如果你愿意提供这类信息,那是最好不过了。”
“可是,你知道的,关于后山我能再多说了!那伙人,那伙人已经察觉到我……”
鸢尾没有说话,只是微笑。
“能不能——我求求你——能不能换一个!”
“这样的话,恐怕就不能愉快地交易了。”
鸢尾佯装惋惜地叹了口气。
“但是,我!我,我……”
男生一连激动地说了好几个“我”,却半天没有接上下文。他的身体颤抖着,如同在地底的炼狱中痛苦地挣扎,本就苍白的脸上也因情绪的高涨而血丝满布。
许久,像是做了一项艰难的决定,脸上的红晕这才缓缓褪去。
他抬起了头,如同悬崖上的攀爬,他在竭力寻找得以抓握的绳索,他看着鸢尾,瞳孔中燃烧着剧烈的渴望。
鸢尾眯起了眼。
她知道,自己已经拿到了想要的答案。
(三)
房子还是九十年代的装修风格。透过昏暗的灯光,建筑最初的样式隐约能分辨得些许,只是漆面斑驳的屋墙早已破败不堪。
或许是平地荒凉的缘故,房子周围很难见到鸟雀或是蝴蝶一类昆虫的身影,单是看到灰毛或是黑毛的耗子在沟壁间四窜,难忍的臭虫漫天飞舞。如果说这里还有能勉强养目的光景,也就只有屋檐上散挂着的颓疲的绿植了,然而其间却错乱地缠杂在一团,靠近檐边,又索性吊下,沾附着前时滴落的空调水,零落在冷瑟的晚风中,宛若风中残烛般虚弱地摇晃,看不到一点生机。
兰晨听楼下散步的大爷说,在这里住的人脑子好像都有些问题,不过说是恋旧也并无不可,总而言之,他们便是一直守在这里,说什么也不愿拆迁。
“那么大爷,您知道颜旭住在哪一层吗?颜色的颜,旭日的旭。”
“颜旭?没听说过啊,那房里没这人的。”
“可他信息上填的住址就是这里,会不会是他太久没回来您忘了?”
“怎么可能!这栋房子总共就住了五户人,我天天从这边经过,哪会有我不记得的?”
老人连拍了三下拐杖。
“这样啊,那颜振兵呢?”
“他啊?噢,这个当然有印象了!当年政府来商议拆迁的事,就他们家闹得最凶。看到我手上这伤了没有,当年他们在那边闹,也不知道是谁就顺势把花瓶砸了下了,哎哟,那可吓了我一跳,那花瓶的碎片溅起来,一下子就把我这手给划了。深得狠啊,到现在还留着个疤。看,就是这个!”
老人提到颜家,便按捺不住高涨的情绪,语调突然激动了起来,似乎是想证明自己深受其害,卷起了袖子将那道划痕展示在兰晨的面前,兰晨只能做出一副遗憾的神情搪塞过去。
“要我说,那家人就没几个正常的!颜振兵那小子吧,好像就没见他回几次家,而且还从不管家里那婆娘和小孩。你知道吧,一开始大家同情他老婆,几个好心的街坊时不时会去看望她,给她带东西,可那婆娘仗着大家的关心,到处撒疯,能占的便宜她全占了!后来大家不来了,她便到远点的地方去卖惨,想尽各种办法去捞便宜,以至于我们现在看到她都得躲着……现在想想也是,那婆娘这种脾气,也难怪颜振兵一直不想回去。”
“您刚刚有说到孩子吧,那您知道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吗?”
“这谁记得清啊,肯定是姓颜的吧,大概叫个颜强、颜飞什么的。”
老人有些不满于兰晨的关注点,他似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个能让人愉快的闲聊对象,于是态度开始变得冷淡。
“但其实,那个孩子名叫颜旭。”
“管他呢,他爱叫什么叫什么。那家的人,反正都是讨人厌的名字。”
老人不耐烦地说道。或许是没了兴致,也不等兰晨说话,便径直离开了。
拐杖犹如断点的声音渐响渐远。
兰晨停滞在了原地,身体本能地想追上去询问些什么,然而脸上难以掩抑的苦虑却是如同丛林险地中缠绕的藤曼,将他紧紧地束缚。
“还是这样。”
站在一旁的郁雪吹淡淡地说道,手中的签字笔开始在板夹上划动。
“已经是第五个了,都是这种情况。”
“是啊,没一个记得颜旭的。”
兰晨叹了口气,无奈地坐在了一旁的长椅上。
“可是大家对于他们家的状况却又都很了解,这实在是伤脑筋啊。”
“不过我不是很明白来这里的意义,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就该在宿舍自习了。”
兰晨低头看向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是过了八点半。
“抱歉啊这么晚把你叫出来,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你被校董事会安排来监督我,那我的每个工作活动你就都得在场,虽然说也可以明天再来,但那样评定积分就会因为时长变长而被扣除吧?”
“真是毫无破绽的辩白,不过让人难以喜欢。”
“我是被逼无奈的,要抱怨就去抱怨定这规则的校董会好了。”
“也就是说今晚来这是有关于颜旭的委托?”
“算是。”
兰晨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问题其实在傍晚的时候就已经被解决了。”
“那今晚就没来的必要了。”
“恐怕不是这样。”
兰晨抓了抓头。
“这件事还有很多让人在意的疑点,单单只是解决问题的话,完全算不上是完成委托,我还需要一个解释,一个构成了他视野内呈现如今的虚构世界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