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肖茗敏解释道:“比如,活泼、直爽、沉着、冷静、深沉、浮躁等都属于气质。”
李媛媛天真地问“有没有气质一样的人?”
徐静说:“一样的恐怕没有,相似的会有。”
肖茗敏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大声说:“徐静说的对极了。比如,你和夏教授的气质就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如深沉,略带几分忧郁。”
大家都说肖茗敏观察的准确。
李媛媛不加思索地说:“既然如此,你还不赶紧认作夏教授的干女儿?听说他没孩子。”
于曼问:“你听谁说的?”
李媛媛说:“有一次听几个班主边走边议论,我在他们后面走着,听到的。对了,她们还说夏教授没有妻子。”
“如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闻雯礼貌地,“夏教授保重。”
夏颖把闻雯送走,激动的心情像突然发生地震的湖面,久久不能平静。他觉得有些疲倦,好像马拉松运动员得了冠军,胜利喜悦中的那种疲倦。
送走刘嘉,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夏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似的。他似乎从未感到过如此失落、凄凉和孤寂,难以忍受的失落、凄凉和孤寂。
这学期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他先送走了桥智教授,接着送走了三个班主任和教学秘书。今天又送走了教学院长刘嘉。外语系的学生有近三分之一没来报到,报道的学生转学走了近三分之二。全系原有近1千学生,眼下只剩下3百多了,每天到课率不到三分之一。郭宝才虔诚地称学生是上帝,看来这些上帝们并不买他的帐,不但不保佑他,支助他,反而远离他,抛弃了他。或许九天之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上帝终于发现了郭宝才盗用他的名字,粗暴地亵渎他,因此对郭宝才进行严厉的惩罚。
这样的境况真令人不安!
学校居然办到了这个份上!
夏颖没有马上回校,沿着人行道踽踽向东独行。
学校的东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绝大部分是年轻的杨树,一行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远远望去好像身着尼采服英姿飒爽的军人在列队操练:理直气壮地向蓝天撑开雨伞般的园园的树冠,像蝴蝶般的黄绿相间的树叶欢快地翻飞着,沙沙作响,听去疑是天上宫阙传来了美妙的音乐。
瑟瑟秋风越过灰蒙蒙的西山顶,向东肆意奔跑,把树上的黄叶吹得漫天飞舞:像精兵追穷寇,赶着天上灰白色的残云仓皇逃窜:惨淡的太阳,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好像患贫血症病人的脸庞,在西山顶上方的云层中悠然自在,钻进钻出,忽隐忽现,仿佛和谁捉迷藏:数不清的喜鹊唧唧喳喳不停地叫着,在树林上空欢快地盘旋,仿佛聚在一起开会,争论什么重大问题。
夏颖停住脚步,举目仰望乌云般的喜鹊,忘记了窝憋在心里的一切苦恼和烦闷,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神色。他颇有兴致地以作家观察事物的方式,观察这些喜鹊,自然联想到人类的行为,民主的意义,大家发表意见和集思广益的好处。倘若郭宝才能像这些鸟儿,让全校教职工发表意见,出谋献策,去粗取精,纠正办学理念,尊重人才,学校就会像初升的太阳,朝气勃勃,绝对到不了如今这个地步,像转瞬间就会坠入西山后的这轮面色苍白的落日。落日还会重生,还会从东方以崭新的面貌冉冉升起,向大地喷射出灿烂的光焰,给万物带来光明、温暖、喜悦和希望,然而K研修学院则已病入膏肓,气数已尽,奄奄一息,绝不会有第二次生命。
奄然十几只巴儿狗和野猫从树林里陆续蹿出,个个睁着惊恐而悲哀的眼睛,望了望夏颖,然后像一群残兵沿着一条土路向北踉踉跄跄地逃窜。这些宠物曾经被它们的主人疼爱过,亲吻过,逗玩过,抚摸过,赞美过。当然它们也向主人付出过,谄媚过,给过主人愉快,欢乐,安慰,骄傲。可是它们生病了或残废了或老了,成了它们主人的累赘,恰如帝王后宫人老珠黄的妃子,于是失宠了,被抛弃了,加入了流浪猫狗的大军,进入了人间地狱。前不久,电台报道,北京现有流浪猫50多万只,流浪狗60多万只:它们构成一个人间空前绝后的悲惨世界,昼夜上演着一出出一幕幕悲剧。
养猫弄狗的意义何在?那些抛弃猫狗的人未必晓得。他们恐怕只是赶时髦,追新潮,极力做到“别人有啥我有啥”。一部分人怀着这样的心态,不遗余力地攀比着,追赶着,才觉得自己高雅了,时髦了,跟上时代了,不比别人矮了,比人高了,心里平衡了。人的这种本性在这养猫玩狗的热潮中,暴露得淋漓尽致。
有一条新闻,曾在亿万人的心海里掀起轩然大波,久久不能平静:一位退休老人身患痼疾,膝下虽有两男一女,但独自一人艰难地生活,仅有一只巴儿狗陪伴在身旁,给他带来超乎亲情的慰籍和快乐:儿女工作之余,玩弄各自的狗猫,无暇照顾老人。他们盼着老人早入黄泉,以便早瓜分遗产。然而,不幸的是,老人的那只狗却死在他前面,他悲痛万分,老泪纵横,为死狗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花掉了他的绝大部分积蓄。
夏颖望着这些骨瘦如柴,一溜一拐的流浪猫狗,感慨万分,心情突然又沉重起来,他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脸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返回的路上,夏颖看见一群小学生像天上飞翔的那群喜鹊,唧唧喳喳说笑着,从他背后涌来:每个孩子背着一个特大的书包,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脸上布满了小米粒大的汗珠,在阳光下闪耀:从后面看去,只能看见他们黑发覆盖的后脑勺和两条不住交替着向前移动的腿脚,叫人立刻会连想起翻山越岭的驮工。
夏颖闪到一边让开路,让这群孩子从他身边走过。他像钉在那儿似的,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他们背负重荷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树林后面。他的心潮久久不能平静,低声吟诵道:刚才,只是刚才她们微笑着从肥沃的土壤中钻出生命灿烂的朦胧黎明太阳向她们抚爱轻风也向她们亲吻然而,狂风向她们袭击无情地捧起埃尘埃尘越积越多在她们纤弱的背脊压弯了她们幼嫩的腰肢后来,一家教育报的副刊登载了这首诗,一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此刻,徐静送走了闻雯。
李瑗瑗回家去了,肖茗敏搬到校外和刘宇住在一起了。宿舍里只有她和于曼两个人了。正如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永恒的王朝一样,任何有凝聚力的集体,最终都会解体,都会各奔东西,成为过往。相聚有缘离别有因,也许聚聚散散才是人生!遗憾的是,她们这个友爱、和谐和温暖的社会细胞,集体宿舍散得太快了,让人难以接受。人生聚散很难预测啊!
徐静记起读过夏颖的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是:在相聚前就知道迟早会分别命运的安排如冰如铁……
徐静的情绪非常低落,环顾四周,满目寥寂,仿佛淹没在没有人烟的荒漠之中。她像丢了魂似的在校门口徘徊,几次想回校,可是两腿神使鬼差地又移开,无目地向别的方向迈去。她突然觉得身心疲倦,好像不停地做了一天苦役,于是,在人行道边上找了个较干净的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无目的地看着面前过往的行人车辆。
此时,天空的云彩都聚集在东边,织成一张巨大的深灰色幔帐,一直垂在地平线下:风退回到了西山后面,仿佛打了胜仗的军队,偃旗息鼓,坦然休息了:太阳兴奋起来了,露出了红扑扑的脸蛋,开心地笑,好像为战胜乌云的风而高兴,缓缓地向西山顶滑行,去为胜利的风祝贺,身后却留下了半个橘红色的天空:东边深灰色的幔帐倏然镶上了金黄色的边饰,一层层一环环,巧夺天工,令人惊叹。
徐静望着落日的笑脸和满天的彩霞,心情豁然开朗,疲劳和寂寞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跳,歌唱,以往经历过的一切,宛如清泉从记忆的深处缓缓流出,涌向眼前,形成一条波光粼粼,流光溢彩的记忆溪流。她沿着这条溪流在如梦似幻的时间隧道里逆行,去欣赏溪水中的涟漪浪花和两岸的蜜蜂花朵。也许是那轮无限好的夕阳触动了她一直沉睡着的记忆神经,她的脑际突然清晰地闪过记忆中的大房子、玩具、小猫和拐走她的保姆。特别是她的爸爸妈妈的声音笑貌陡然展现在她面前:他们抱着她,逗弄她,亲吻她:她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们讲故事,她说“爸爸,讲讲,再讲个好听的。”于是,爸爸就讲夸父追日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神州的北方大漠中屹立着一座峥嵘雄伟的大山一个巨人住在山中他的名字叫夸父力大无穷善战英勇夸父常常游览阴曹地府重重黑暗难以忍受他下定决心用太阳的光明把地府的黑暗驱走太阳神驾着火轮从东方出发不停地向西方飞奔夸父奋起直追要把太阳神抓回炙热的太阳拼命地燃烧夸父又累又渴口干舌燥他喝干了黄河饮尽了渭水又要去北方大泽痛饮喝饱了再去追。
夸父手里拄着拐杖艰难地迈着步履向大泽踉踉跄跄奔去然而大泽没有看到他就累在地上死了夸父巨大的躯体到下地球发出了巨响像一座壮丽的大山他身上闪烁着光芒夸父手里那根拐杖突然幻化成一大片桃林满枝鲜桃清香流溢他为追求光明的人们留下了消乏解渴的厚礼徐静沉静在幼年欢乐的回忆中,嘴里本能地重复着夸父追日的故事,未了欢快地喊着:“爸爸,讲讲,再讲一个。”
夏颖发现徐静独自一人坐在人行道边上,惹有所思地仰望着落日,正要穿越马路回校,以免打扰她欣赏落日的兴致,突然听见她开始吟诵诗歌,便停下脚步聆听。为了听得更清楚,他轻轻地向前走去,直到听得十分清晰,才驻足。他两手垂在两侧,像个回答教师问题的小学生,恭恭敬敬地站着,望着徐静的背影静静地听,生怕漏掉一句。他越听越惊讶,瞬间想起,菲菲总要他讲故事的情景:为了让菲菲容易记住,背会,他常常把故事编成诗歌形式讲给她听。他把《山海经》上的“夸父追日”改写成诗,给菲菲讲了无数次。他立即断定,徐静此时背诵的诗,无疑是他改编的,因为他最近整理文稿,要编辑出版一本诗集,这首诗已收在其中。
徐静为什么能背诵这首诗呢?
她为什么喊出“爸爸,讲讲,再讲一个”呢?菲菲就用这句话缠着他讲故事。
夏颖感到莫名其妙,惊愕地睁大眼睛,愣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不是现实,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抬起左手轻轻地拍拍自己的额头,以便证实一下是否在梦中。他在心里大声说:“这是现实!不是做梦!”他顿时陷入了愉快而痛苦的回忆之中……
“你在说什么?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夏颖突然问道,话一出口立即意识到这样问不得体,也不礼貌,会给对方造成误解,甚至会被认为故意唐突或干预对方。于是他立即纠正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闻雯走了吗?”
徐静身子猛然抖动了一下,从深深的回忆中惊醒,老半天才清醒过来。她回过头一看,见夏颖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脸上带着慈祥、惊讶和忧郁的表情,向她投来柔和、爱抚、亲切的目光。
徐静赶紧站起来,用右手背揉了一下眼睛,所问非所答地说:“我好像睡着了。”
“你在自言自语地讲夸父追日的故事。”
“嚄……”徐静有点惊异,感到不好意思,脸腾地一下红了。
“现在是6点1刻。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夏颖看了看手表,抬起眼睛望着徐静。
徐静看见夏颖真诚的微笑和慈祥的目光,受到了鼓舞,欣然颔首表示同意。
他们走进路边的“知春”饭馆,在楼上的一个雅间面对面坐下。
夏颖记得菲菲小时候用左手拿筷子,不吃猪肉,最喜欢吃炸带鱼。今天他要证实一下。其实他知道,人小时候的饮食习惯,长大后可以改变。一般说来拿筷子的习惯不易改掉。他早就想和徐静在一起用餐,以便证实一下自己的记忆。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夏颖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谱,亲切望着徐静问:“喜欢吃点什么?”
“我……呃,随便。”徐静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徐静以往见到夏教授总感到很亲切,在他的身边感到很踏实,很自在,很舒畅。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突然感到有点紧张,心突突地跳着,仿佛面对的不是平时那个慈父般的夏教授,而是个决定她未来命运和前途的另一个人,是一个能帮助她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的神通广大的人。或许他就是……
就在这一霎间,她想起了同学们说她有些地方长得和夏教授相似,气质也有相似之处:夏教授在“锯腿”那篇文章里提到被拐走的那个女儿也叫菲菲。莫非……她的心狂乱地跳着:前额、脸颊和脖子涨得通红。她把两臂撑在餐桌上,双手捧住脸颊,以此极力掩饰自己的激动。
夏颖发觉徐静有点矜持,用亲切而愉快的声调说:“那我就当一回独裁者吧,剥夺你的自由权,肆意点菜。不过我要的菜你一定得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