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又惊又惧,一下子被定在原地,连逃跑的力量都拿不出来。
“干啥的?”
黑人仰着下巴问道。
书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认出来自己的相貌。
七年前他还是个孩子,身上穿的是祭司家的华服,而现在他已经快二十岁,身上也是破破烂烂,说是书吏,但看起来跟一般的工匠没什么区别。
不过现在认不出来,并不代表一会也认不出来。
“你干啥的?怎么不说话?”
黑人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滚圆的凸眼珠上下打量着书吏。
是战是逃只在一念之间。
“不好意思……你好,你是那位大祭司达夏尔手下护卫,对吗?我是受神殿所托,来这里写陶偶座的。这是生命之厅的任命书。”
赛什强打微笑,从自己的文具箱里拿出来一卷卷轴。
“我是达夏尔大祭司的内侍,你就是那个生命之厅派来的书吏?”
黑人一手捋开卷轴,一手扶着门框,终于低下头来看着书吏。
“是的,卷轴里有写——这儿,赛什,这就是我的名字。”
黑人顺着赛什的手指看过去,等到他看到赛什的名字之后,书吏又主动展示自己右手上的戒印,戒面上工整的铭文与神殿的文书的内容毫无二致。
黑人一手拿着任命书,另一只手捏住赛什手上的戒印,两相比对,看了一阵之后,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赛什直感觉自己后脑发凉,黑人目光如炬,透着一种不祥的狠气。
“进来吧,等你好久了。”
黑人转身进屋,留着打开的房门,在门外的赛什看着对方走进房里的身影,捂着自己的心口,压着嗓子深呼吸之后,才壮着胆子进了房门。
房里的陈设乏善可陈,基本上都是非常简单的设计,房间的布局也是跟大多数的民宅一样。赛什跟着侍卫到了神室里之后,侍卫从神龛的架子上拿起一个祈祷姿势的陶偶,两手端着,递给了他。
“给,刚做了没几天,你手上小心一点。”
“是,”赛什结果陶偶,拿到手上的当时就瞪大了眼睛,“这个陶偶……做工真好,神殿里都很少有这么精致的工艺。这肯定不便宜,你跟父亲的感情想必很深吧。”
黑人摆摆手,不以为意,
“是嘛?我老头徒弟做的。你说好就好吧。”
“你父亲的徒弟工艺实在是精湛,这绝对是佳品,面容栩栩如生,动作自然流畅,我当了书吏这么久,这么好的东西,在神殿外还是第一次见到。您能告诉我这位工匠的名字吗?他实在是太厉害了。”
黑人随口说了个名字,赛什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来,
“你指的是那位皇家工匠,那位法老本人也非常喜欢的陶艺大师?”
“皇家工匠?他年轻的时候在一直在我老头手底下——这东西真那么好?”
黑人把陶偶拿去,放在手里把玩一会之后,抬起半边眉毛,
“一般啊,当初老头身边的东西都比这个精细,那小子还差得远呢。”
“啊……?”
“是啊,你不是来写陶偶座的吗,我直接告诉你得了,他生前就是个名匠,南境最有名的。当初软硬活样样精通,连法老都找了他好多次,我小时候,他在宫殿区里帮忙,做大工程,还被特许在里面住了十多年。”
“软硬活?”
“这都不懂,还书吏呢。”黑人一打鼻息,“工匠行里,金银陶器是软活,木石是硬活,两者区别巨大,一般的工匠能够精通其中的一种就得一辈子的功夫,我爸爸虽然是石匠的本行,但其他的活计都不差,样样精通。”
“太厉害了。”
“小子,记下来了吗?你这么站着,光顾着听故事可不行。我这是花了钱要你来办事的。”
“哎哎,马上。稍等,我拿东西。”
赛什慌忙盘腿坐在了地上,打开文具箱拿出纸笔,
“我看看……名字,籍贯,生卒年月……这些生命之厅的材料上都有,你刚刚说你的父亲是个石匠?”
“嗯。”
黑人插着腰站在赛什身侧,低头看着他,
“别写错了,石匠,不是工匠,他只喜欢别人叫他石匠。”
“是。嗯……他小时候的事情有什么要写的吗?”
“小时候?老头子小时候……我知道的也不多,老娘跟我说过,他是个南境人,在南境长大,但是个子小,从小觉得当兵没什么前途,就一直在作坊里偷偷学徒。后来神威王征服两境,因提夫当上法老之后,他就跟着运粮的船来了白城。”
“自幼好学,在作坊偷师……自学成才,你看这样行不行?”
黑人听了一愣,啧啧感叹,
“呵——这词用的,杀了我也想不出来。”
“呃……抬爱了,然后呢?到了白城之后就当上了工匠?一举成名?”
“哪来的那好事,照我老娘的说法,老头子来了这边之后工作一直不顺,只不过那会战乱刚过,首都到处都是荒地废墟,活多,他没饿过肚子而已。”
“那就是脚踏实地,心系民生,全心投入到满目疮痍的首都重建之中。”
黑人听了这话脸上一皱,
“什么鬼,你有谱没有?你刚才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根本不像他。”
“哦,好,好的。”
赛什慌忙划去这些内容,从新来过。
“我记着老娘说的是,老头子在这里做了几年,人勤快踏实,活一直没断过,慢慢的手上的功夫就练起来了。那之后,他一点点的就开始接大活,全塘的家具,房子什么的,又干了几年,名声就打出去了,那些祭司贵族就开始找他了。”
“奋发——工作认真,很快建立了名声。”
“然后他就进了皇宫,一干就干了十来年,中间熬夜太多受了凉,落下个嗓子的毛病,从宫殿区出来,哑巴了好几年,一直到退休。又过了几年,老头子嗓子算是恢复过来了,话好不容易说利索了,人又没了。”
“嗯……为法老效力,积劳成疾,最终康复。”
“行,这么写吧,看你也就这个水平了。”
“好的,好的,……那你还记不记得他生前有什么话,或者遗言之类的,比较印象深的,可以记下来作纪念?”
“舒卡木哈奴目卡。”
“嗯?不好意思……我没听清楚。”
“‘舒卡木哈奴目卡’,老头子临死就这么句话,听不懂你按发音记上就行。”
“好的……”
赛什把这句话写到一半,突然整个人定在原地。
回过神来之后,他一边强装镇定地继续动笔,一边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
“你一直都在说你妈妈记得的事,你自己有什么关于他的特别的回忆,需要写下来的吗?”
“没,不懂事的时候懒得听,懂事了,老头子又哑了,没什么值得记下来的——刚刚那句记清楚了没有?舒卡木哈奴目卡,别记错了,要是让我发现你偷工减料,可别怪我!”
“不敢不敢,令尊这是刚刚去世了二十年整,对吧?”
“是。”
“他年轻的时候……就是在皇宫工作的时候,那时候您肯定还小吧。他大概什么时候生的你呢?”
“嗯——?”他瞪眼看着赛什,“你问这个干什么?我什么时候出生,关你什么事?”
“呃……就是,这么好的陶偶,底座不好好写可惜了。生平毕竟详细才好,你是家里的长子吧,生了你想必也是你爸爸的一生里的大事了。”
“唉,什么大事……我是独子,老头子一辈子操劳,生我的时候都三十多了,我懂事之后他就一直在给法老做活,我们父子感情很一般。你随便写写就行,我老头不是很喜欢我。”
啪。
“嗯?”
“笔杆打滑。”
赛什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苇笔,只听见自己的胸口砰砰地响。
这家伙说的那个时候,正是因提夫一世建金库的那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