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构道:“若是国破家亡,不也一样会流离失所吗?”
宗泽道:“怎能指望他们有这等远见?且东路军主帅两下中原并不曾大开杀戒,反而常常主动避让百姓家舍田地,又允诺‘善归顺者,秋毫无犯’,自然……”
赵构心下大惊,想:金军竟得了中原民心?我朝危矣!
次日,赵构一行到嘉应神祠祝祷。
赵构虔诚下拜,暗暗祷告:赵氏立国一百六十余年,不意遭此大难。如今两路金军势不可挡,朝野内外人心汹惧,祖宗基业危在旦夕,构虽不惜一死,怎奈何进退维谷,无计可施。求皇天庇佑,指以生路,保我家宗庙社稷,免天下生灵涂炭。
待赵构出祠,百姓又在门口聚集,高声呼喊。王云等人命卫兵殴打百姓,又大骂:“又是你们这帮刁民,惊了九大王的驾,都是死罪!”
百姓情绪激动,破口大骂:“又是你这祸国殃民的奸细,金国人抢掠我们不够,你还来作威作福,把好端端的乡里毁的家不像家,国不像国!如今诓骗九大王入金营,必是得了金人的好处!”
王云大怒,道:“你们胡说什么!我若得了金人好处,教我碎尸万段!社稷江山垂危,莫说金营铁营,便是火海炼狱,也只得勉力争取,令你们坚壁清野,也是为了大势大局,你们这样聚众滋事,想要造反吗?”
百姓大骂:“什么大势大局,拆的不是你家!祖宗八辈的家业,都毁在你这奸细手里!”说着便冲击卫兵,揪打王云。
赵构向随从道:“如此形势,又争辩作何!倒是离了这里清净!”
随从与卫兵护拥赵构前行,百姓潮水般扑来,群情汹涌,瞬间冲散了赵构一行。
赵构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人群,大脑一片空白,只是被卫兵硬拖着挪动。
玉儿被揪掉了头巾,露出一头棕色卷发,百姓惊呼:“她是金人,她是金人,奸细,奸细啊!”
玉儿还没吭声,就被人群扑倒,哭叫挣扎被瞬间淹没。
王云衣衫不整,遍体鳞伤,哭道:“‘士可杀,不可辱’,我堂堂进士,朝廷命官,竟被恶民匹夫羞辱啊!”说着用尽全力,一头碰死在嘉应神祠门口。
百姓见闹出人命,惊叫连连,有的想凑近看热闹,有的想奔外躲事故,又有人因财物丢失高声叫喊,有人因跌打碰撞打骂不休,结果形势完全失控,人群疯狂自相践踏。
玉儿被打的意识模糊,倒有人用身体护住她,拼命扶她出来。
良久,玉儿才睁开眼睛,哭道:“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岳飞关切道:“这怎么说?又不是你的过错。”
玉儿也不做声,只是嘤嘤啜泣。
岳飞见她狼狈,道:“你,你伤到哪里了?”
玉儿愣愣的,慢慢看着满身的伤,道:“只是磕碰了些,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岳飞心疼不已,想:当日伐燕京,她被奔溃四散的**纠缠,差点失了坐骑。好不容易奔出战场,她又被金军扣留,醉的不省人事。年初我们劫营失败,她好不容易脱身,不用再回皇宫,还以为能平平静静的生活,不想又卷入民变,若再入金营……
岳飞越想越不忍,道:“玉儿,此处危机四伏,我送你回汴梁城吧?”
玉儿还是愣愣的,良久,问:“岳大哥,你又从军了?嫂嫂生了吗?”
岳飞点头,道:“国家存亡,我岂能坐视不理,纵无能为扭转乾坤,也该舍生忘死,报效朝廷。”
玉儿道:“若是,世代维生的田舍被毁,父母妻儿流离失所,你仍愿意为国捐躯吗?”
岳飞愣了一下,道:“坚壁清野,也是无奈之举,若被金人得逞,才是河山不保。”
玉儿想:他爹在时,莫说女真人、渤海人,便是契丹人、汉人也都争相归顺。如今金军南下,宗望郎君主动避让田舍乡民,又不杀俘虏,反而是大宋对百姓诸多苛求,坚壁清野,真的对吗?
入夜,岳飞扶玉儿回住处。赵构大喜过望,要重赏岳飞。
岳飞朗声道:“小的只求大王为家国计,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不要屈从金人。”
赵构沉吟,心道:我何尝不知,纵去了金营,也无补于事;我何尝不怕,五哥的遭遇,在我身上重演;我何尝不想,有神兵天降,征四方蛮夷;我比你们更知道清楚宋金形势,我比你们更忧心五哥经历,我比你们更有鸿鹄之志……可我有的选吗?我当然知道,没有希望的战争,没有筹码的谈判,往前一步,或者退后一步,都注定失败。父亲迷信什么‘美玉护主’,大哥轻信什么‘六甲神兵’,他们不顾身份自欺欺人,我却要身入虎穴,孤独面对问鼎中原的强敌,和载之覆之的汹汹民心,我,我也只有20岁,我也无奈,也绝望……
玉儿见赵构神情落寞,悄悄拉岳飞出来,道:“岳大哥,你虽一番好意,一腔壮志,不该不顾身份情由,硬谏康王。他自小娇生惯养,日间又受了好大震动,你再激他,未必有益。”
岳飞点头,道:“可他身系国家安危,怎能这样垂头丧气啊,我也只是,希望他能重整精神,积极备战,大宋富庶广大,居天下正统,纵偶然受挫,岂能屈从于他人?”
玉儿心道:康王说的对,国事危亡,岳大哥这样的爱国志士虽有死国之心,却未必深知军政要害,一味头脑发热,高谈阔论,未必有益。
岳飞道:“你怎么也这样愁眉不展?”
玉儿道:“岳大哥,你虽出身贫寒,幸受韩相公教诲,比之寻常男子,既有见识,又有雄心。但你终究,只是听人议论,并不曾做的诸般大事,纵然你一片真心,他可是宗室亲王,出质金营的皇弟贵胄,你至少,应该顾及他一点,这也是为你自己好。”
岳飞见玉儿说的严肃,道:“你说的是,只因我出身低微,在大王面前,太无理了。”
玉儿道:“这也怨不得你,军政大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当日金使初来汴梁,不也被人取笑,而现在,宗干哥哥已是大金国相。岳大哥,假以时日,你也会大有作为的。”
次日,赵构仍不能决心进退,他听到金军游骑又来抢掠的消息,本想托人传话,又觉得不妥。
玉儿道:“还是我先去探下虚实,纵回不来,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赵构道:“这不妥,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只身犯险?”
玉儿道:“总好过亲王质留。”
当日,玉儿与岳飞果赴金营,宗辅在军中,叉着腿道:“先锋过河都7~8日了,二哥怎么还会等在这里?你们大张旗鼓派个亲王来议和,磨叽到现在都不见人影,若不是看在宗弼份上,谁耐烦见个妇人。”
玉儿道:“官家已允了划河而至的事,且两国交兵,生灵涂炭,何必再动干戈?”
宗辅看着玉儿,道:“你气色不好,这些日子颇劳顿吗?还是那个什么磨坊染坊的,生意不好做?从今以后,你只跟宗弼好好过活,不要满世界乱跑,要战或和的事情,轮不到你操心。”
玉儿语塞。
宗辅又道:“你来这也好,我马上教人告诉宗弼,让他不必心急找你。我们慢慢赶去,倒省的你乱哄哄的被人欺负——或者你愿回会宁或燕山,我让亲信好生护着你,军营里臭男人这么多,你待着怪受罪。”
玉儿心知宗辅不会放她,道:“我还是跟着郎君去找宗弼,但是议和的事,总该给个说法。”
宗辅向岳飞道:“你回去告诉什么‘哭丧王’,要谈就痛痛快快的,再拖下去,都瞧见你家皇帝了。”
岳飞独自返回磁州城内,将宗辅原话告知。
赵构心道:他们从一开始就剑指汴梁,根本没想过休兵的事!果然如此,倒是听宗泽之言,尽快组织勤王,好过眼睁睁看着兵临都城,白担一场以地事秦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