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和使者之间的事情,与大家并不相干。”秦珏穿过人群,淡淡的道。她又涂了胭脂和眉粉,秀丽非常。
斡本失神的望向她,眼中充满绝望。
“我本是个掠来的女奴,生死名节全不由己,并不值得你为我操心,如今我要离开,也不配你为我难过。”秦珏轻轻抱住斡本,道,“我只是,我只是好想和你白头偕老,直到永远,可惜我没那样的福气,只好认了……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情愿死在你怀里……”
斡本向下一探,已是满手鲜血,他说不出话,只是啜泣不已。
秦珏偎在他怀里,流泪道:“我真的,好想为你生儿育女,只是我再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希望我的阿合,不要,像我这般命苦……”
她并没有呻吟,也没有抽搐,她至死维持着自己的美丽。她生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死时倒可以选择爱人的怀抱。是什么让我们在最美好的年华相遇,又是什么让我们在最幸福的时刻分离?如果注定不能在一起,那我情愿死在你怀里,爱情既然自你而始,也该由你而终,因为我爱你。
乌雅束眼见秦珏这般刚烈,倒也生出几分佩服,道:“使者仍不离去,是要等她化鬼吗?”
阿息保不敢多说,只得跟着众人出了门,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区区一个女奴,竟然让他命悬一线。
斡本久久的抱着秦珏,直到黑夜,直到白天。他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保护不了他们的孩子,甚至不能为他们报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辽使逼的一尸两命,只能在这低矮简陋的小屋中哭泣,没有办法,没有出路。
忒邻听说秦珏的事,也有几分伤感。她执意在火葬[1]时投入了一颗珍珠,又按女真习俗为她送了“血泪”[2]。
斡本听得那颗珍珠在火中滋滋作响,哭笑不得,人都死了,还要珍珠做什么。
忒邻见斡本全无一点生气,小声道:“对不起……”
斡本道:“只怪她没钱没势,又看上我这样一个当不得家的……”
“爱根……”忒邻握着他的手道。
斡本落寞的转头,并不回应。
忒邻委委屈屈的跟他回了家,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他半点生气。
斡本并不十分责怪忒邻,他更责怪自己,若是当年执意送她回大宋,或者干脆别给她希望,她也不至于这般惨死。
这天小两口正吃饭,斡本仍是淡淡的,忒邻心里委屈,转头干呕起来。
斡本吃了一惊,拍着她道:“怎么好好的吐起来了?”
忒邻一拳捶在他胸口,嗔道:“都怪你,都怪你,你个管种不管收的……”
斡本这才反应过来,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都四个月了,你整天不着家,在家也不管……”忒邻越说越委屈,哭道,“我肚子大了,你居然都不知道!”
斡本不顾忒邻没头没脸的拳头,紧搂着她道:“是我不好,我不该只顾自己,别生气了好不好?”
忒邻道:“你再喜欢她,她也不会活过来……你不顾大的,也该顾小的。”
秦珏死后,忒邻把阿合接回了家,说到底,那是她的妹妹。
斡本一边悉心的照顾姐妹俩,一边不自觉的希望忒邻的孩子长的像秦珏,就像秦珏的孩子偏偏长的像他。
转过年来,定哥接兀鲁回徒单部完婚,顺便说了乌古论夫人又怀孕的事。忒邻满心满意要和母亲一起生产,不想年近不惑的乌古论夫人却因早产而死。忒邻伤心过度诞下死婴,身体也变的大不如前,可她还是坚持要替母亲抚养小妹熟辇[3]。
同年,忒邻死去。
虚龄20的斡本恢复了单身,却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小姨,外加几乎天天报到的小兀术,生活除了吃喝就是拉撒。乌古论夫人倒送了两个奴仆给他,可两个奴仆加起来,也不够照顾一个小兀术,结果就是斡本恨不能倒贴两个奴仆给乌古论夫人,只要兀术不要再折腾的天翻地覆。
这期间,谷神下定决心要教孩子们识字,可阿合却被折腾的日夜嚎哭。这样“阿合哭,兀术叫,熟辇尿”的单身生活让斡本心力交瘁,他才20出头,却已经没有了生活的激情。粘罕的长子会射箭,谋良虎的长子会骑马,连斡离不的长子都会走路了,他还要靠左右手解决问题。
好在孩子们也不总是让人讨厌的,看着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玩闹也是一件特开心的事,只要不是每天听到“兀术和挞懒[4]打架了”“兀术和阿懒[5]打架了”“兀术和讹鲁观[6]打架了”“兀术和乌烈[7]打架了”之类的——兀术真的很喜欢打架,在完颜部的一般大孩子中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惜这份“荣耀”却让阿骨打哭笑不得,只好让身为长兄的斡本严加管教。而斡本“严加管教”的后果,就是彻底养成了兀术毫无顾忌的性格。
这天,阿懒向粘罕告状说兀术打他。
粘罕想就算他大你两岁,你这般白白让他欺负,哪像我的弟弟!结果不仅没帮阿懒报仇,还把他数落了一顿。
谁知阿懒年纪虽小,志气却高,一气之下跑了个没影,把粘罕急的半死。他生性暴躁,对自己儿子都是非打即骂,可他却最疼这个小他28岁的幼弟,如今阿懒出走了,他悔的要死,急忙召集了族兄弟陪他一起找,最后还是斡本看到阿懒在熟辇跟前哭,连哄带劝把他带了回去。
粘罕看着斡本怀里哭的发抖的阿懒,又是怜爱又是愧疚,柔声道:“小弟乖,大哥再也不骂你了好不好?”
斡本道:“你也真是,这么小的孩子,你骂他做什么!”
粘罕道:“设也马和斜保[8]这么大的时候,鞭子都吃过几次了。”
“好吃吗?”哭了许久的阿懒突然转过头,认真的问。
粘罕哭笑不得,忙把阿懒接过来,温和的道:“小阿懒饿了?大哥带你回家吃饭好不好?”
阿懒道:“吃鞭子吗?”
粘罕道:“不吃鞭子,吃鹿肉好不好?”
“鹿肉不好吃。”阿懒搂着粘罕的脖子,带着哭腔道。
粘罕道:“那小阿懒想吃什么?”
阿懒道:“想吃鱼。”
粘罕道:“等开春设头鱼宴[9]的时候,大哥让你吃个够好不好?”
“现在就想吃。”阿懒绞着手慢吞吞的道。
粘罕没法,到底偷捕了几尾鱼,哄转了自己年幼的弟弟。
转过年来,兀术已经7岁,会骑马了,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兀术的名气也越来越大,虽然阿骨打也曾因为他“雪藏”绳果[10]而狠抽过他,但是兀术的生活总体来说还是很恣意的:他的生母乌古论夫人备受阿骨打宠爱,同母姐姐又嫁给了徒单部大贵族蒲带的嫡长子,最疼他的大哥性格温和,经常帮他化解谷神的刁难。
这天,乌雅束召集族人商议头鱼宴的事,按照惯例,辽主春猎之时,千里之内的女真酋长都要前往朝贺,世袭辽国“女真节度使”职位的完颜氏自然也不例外。众人商议过后,决定由乌雅束、阿骨打、吴乞买、挞懒[11]、银术可[12]等人率领族里最善骑射的几个勇士带着酒肉贡品前往,其中就有撒改长子粘罕,乌雅束长子谋良虎,阿骨打长子斡本、次子斡离不,吴乞买长子蒲鲁虎。
小孩子们听说只有最善骑射的勇士才可以去头鱼宴,纷纷表示要“练练肌肉”,结果被父兄们一顿收拾,也就老实多了。只有兀术不死心,拉着阿合叽叽咕咕的商量了几天,斡本不放心,恳求乌古论夫人务必看住两个小孩。
出发当天,乌雅束、阿骨打、吴乞买和挞懒等不及银术可,带着谋良虎、斡离不等人先走了。粘罕、斡本、蒲鲁虎直等到晌午才看到心事重重的银术可。
斡本道:“阿叔怎么才来?”
“我找不见小挞懒了。”银术可担忧的说,挞懒是他最小的儿子,他的嫡妻因为难产而死,他对挞懒十分溺爱。
“阿叔该叫他哥哥姐姐们看着他嘛,怎么能任他乱跑。”蒲鲁虎道。
银术可皱眉道:“先去头鱼宴吧。”
女真人好酒,除了人参、貂皮、鹿茸、东珠等特产,一行每个人的马上都驮了两大桶酒。银术可心绪不宁的走到半路,突然觉得不对,打开一边酒桶一看,真的是自己找了一早上的儿子。
“你躲在这里面做什么!”银术可一手拎出自己的儿子,又惊又喜。
“我要去头鱼宴!”小挞懒说的意气雄豪。
“不听话!”银术可猿臂一挥,却是轻轻拍在小挞懒头上,幸好没出事。
银术可心头大畅,哼起一首契丹曲子[13]:“时光像流水哟,春天又来我家乡,辽阔的原野哟,已披上嫩绿春装,清凉的湖水哟,倒映着我心上人,我要骑上快马,为她采爱戴的花……”银术可唱着,模仿鹧鸪叫声高低长短的哼起口哨来,甚是悦耳。
[1]女真人习惯火葬,并向火中投放死者生前喜爱的物品和食物,称之为“烧饭”。
[2]“送血泪”,即划破额头,使血泪齐流。是女真人表达对死者感情的一种仪式。
[3]熟辇,意为“莲”。
[4]挞懒,即彀英(1106-1179),金初名将。与文中宗弼同岁。
[5]阿懒,即宗宪(1108-1166),粘罕幼弟,不善军事而善文政。比文中宗弼小两岁。
[6]讹鲁观,即宗隽(?-1139),斡离不同母弟,参与宗磐谋反被诛。文中生于1106年,与文中宗弼同岁。
[7]乌烈,即宗朝(?-1124),阿骨打嫡子,文中比宗弼小。
[8]设也马和斜保,宗翰子,后来的“真珠大王”和“宝山大王”。
[9]头鱼宴,辽国皇帝每年春天游猎钓得第一尾鱼后举行的盛大宴会。粘罕是不能先于辽主捕鱼的。
[10]绳果,即宗峻(?-1124),阿骨打嫡子,文中比宗弼大三岁。
[11]挞懒,即完颜昌(?-1139),盈歌子,开国名将。出生年不详,可能跟宗翰差不多大。
[12]银术可(1073-1140),彀英(挞懒)父,开国名将,阿骨打族弟。
[13]《三朝北盟会编》中载女真“其乐则惟鼓笛,其歌有鹧鸪之曲,但高下长短鹧鸪二曲而已”,估计女真人平时唱的歌以契丹歌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