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一起干活儿的是个女孩，圆脸胖嘟嘟的，挺可爱。她可不像我这么笨，好多术法翻几遍就会了。更厉害的是，她还创造出了一门新的术法，叫作点花成蜜，动动手指就能提取花蜜，你说有意思不？”
“不过那姑娘喜欢偷懒，她说她来当图书管理员，就是觉着这里事少体面好摸鱼。我呢，也就遂了她的意，平日里帮她多干点活。但作为交换，我可以在她闲着的时候问些问题，由她这个术法天才来指点指点我。”
“我邻居家里有块花园子，里面各种各样的花都挺全的。我上班的时候常常顺上一把，去到图书馆里交给她，让她给我变成蜜，然后一人一半。”
“虽然只有指尖丁点儿大，但含在嘴里，也够呡很久了。再接着挑几本书选个靠窗的位儿，一边翻着书，一边含着蜜，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呢，喜欢跟我坐一桌儿，理由是靠着窗能晒着太阳，暖洋洋的睡起来也舒服些。我没管那么多，反正到点儿人少了就把她喊起来干活。”
“她干活的时候总会嘟嘟囔囔地念叨些什么，我也没听清楚过她到底在说些啥。反正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现在想想，还挺舒服的。”
墨尊听得着了迷，他应该算是个不错的倾听者，至少还会追问：“然后呢？”
伊莱文靠在椅子上抬着头，语气里添了些沧桑：“然后啊，就像所有书中的故事那样，意外出现了。”
“术消失了，消失的一无所踪。”
“术法的消失并非没有先兆，烧饭的火变小了，照明的灯变暗了，她取蜜的速度变慢了。现在想想，这些都是天地灵气枯竭的前兆。”
“但很可惜，那是个一直在往前迈步的文明，不断攀爬，不断创造，却从没有回头，回头看看术法从哪里来，回头看看灵气还剩下多少。”
“任何没有根基的东西，都是空中楼阁。那个对灵气缺乏认知的文明也是如此。在失去术法的短短一个月内，我们的文明就崩溃了。经济，制度，文化，与一切。”
“还好，任何时代都不缺乏智者。在围绕着术法所建立起的文明破灭以后，我们从原来的共和制转变为了王制，由人们推选出最具智慧，最具魄力的人担任领袖，成为王，领导所有人重新建设我们的文明。最开始被选出来的领袖一共有十位，他们被称作十曜王。”
“在十曜王的带领下，我们恢复得很快，虽然远远比不上术法时代的方便自在，但至少不用为了生火做饭而头疼。”
“填饱了肚子，人们会想要更多的东西，尤其是以前拥有过，而现在失去了的东西。”
“是的，他们怀念起了术法时代。他们需要一个象征，一个图腾，来祭奠他们失去的术法文明。”
“于是他们选中了我，伊莱文，王制时代的第十一位王，来作为这一个图腾。原来啊，在图书馆工作的二十多年里，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成为了最了解术法的人。”
“我说过的，我记性还算不错，记住那些术法并不难，但因为这而被选为王，还是有些出乎我的预料。不过我也挺乐意，我的前半生就是在图书馆里度过，我最擅长的，就是整理整理图书馆，然后挑几本书，一坐一整天。
“而成为图腾以后，还是只用过着这样的日子就行，只是很可惜，那时候已经没有花蜜再能让我含着了。不过还好，她还在我身边。”
“她的脸还是胖嘟嘟的了，很可爱，就和以前一样。而她喜欢偷懒、喜欢在我看书的桌上睡觉，也和以前一样。看着她，我总觉得时间仿佛没有走动过，我们都还和从前一样。”
“第十一位王的出现被认为是王制时代的成熟。日常事宜由王们各自进行，但一旦出现关乎整个文明的事项，便需要十一位王进行投票，共同决议。十一位王彼此配合，彼此制约，构成了整个文明的最上层。”
“但制度成熟从来不是高枕无忧的，因为建立制度的是人。而人，是会有野心的。”
“第一王，第四王，第七王结盟了，他们想要更大的权力；其他的王联合起来抵抗他们，但其实这些王里，也有私下彼此结盟的。”
“其实这些事情都与我无关。我是第十一王，被人们当做图腾的王。人们期待我成为一座祭奠术法时代的雕像，而不是一个野心家，独裁者。我只需要响应他们的期待就好，因为这也是我乐意的。毕竟，期待是个和蜜一样甜的词。我很喜欢吃甜食，也很喜欢他们的期待。”
老人很擅长讲故事，独特的嗓音，舒缓的语气，都引人入胜，令人着迷。
墨尊也很擅长听故事，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偶尔的一声“后来呢”也是来得恰到好处。
协调，宁静。便是如此。
“但十曜王把一切都弄砸了。战争开始了。”
“我从来没想过，不用术法也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城池被摧毁，堡垒被轰塌。你永远想不到，野心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揣着野心，人能毁灭一切。”
“王制时代建立的一切都成为了废墟，看着满目疮痍，我的心很痛。我失去了一切，她和他们，我再也没有吃不到蜜了。”
“她死了，死在我的怀里。在王制时代，我只是一座凑数的雕像，但在战争时代，我却是十曜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刺杀我，成为了战争爆发的引火线。而她救了我，替我挡住致命的一刀，我活了下来，她却死了。那个时候，我大概猜到她在图书馆里嘟嘟囔囔些什么了，但……已经晚了。”
“他们也死了，把我当成图腾的人们。他们被十曜王投入战场，成为了争权夺利的工具，最后，死在了战场之中。”
“野心之火能烧毁一切，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文明再次毁于一旦。我想做些什么，但我能做些什么？我没有军队，我没有智慧，我只是一个会记些没用东西的雕像罢了。”
“战争的末期，一个小村庄就被称作城池，一支十来人的老弱病残就被叫做军队。那个时候，整个文明都没剩下多少人了，战死的战死，饿死的饿死，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一场席卷各地的瘟疫……”
“十曜王打了近十年，终于角逐出了最后的胜利者。最后的王找到了我，不对，那个时候应该称他为皇了。一群穿着兽衣，吃着野果的人的皇，何等可悲……”
“皇找到我，让我把以前记住的术法都书写下来，百姓们已经疲惫不堪，我们需要给他们注入动力，用过去的辉煌来指引新的文明！”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事到如今，还有必要么？”
“还有必要的，至少对我来说，还是有必要的。”
“每当我埋头在书桌，总会觉着桌子那头有人在趴着睡觉，脸颊圆圆的，和三十多年前一样。哦，是她啊。太阳暖和起来，我搓搓手，提起笔来记录着。”
“我提起笔来记录着，每写一个字，总觉着心里就会甜上几分，隐隐约约，是他们的脸。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总归还算记着。”
“我说过，我记性还算不错。他们的脸上挂着和我当年加冕仪式上一样的神色，是期待吧？期待着我能成为图腾，期待着能重建术法文明。看着那些期待，我像是含着蜜一样甜，我也说过，我很喜欢吃甜食。”
“图书馆早就不复存在啦，战争、贫困与瘟疫把一切都毁去了。珍贵的书籍被当做最廉价的燃料，几十个村子里连点笔墨都找不到。文化断层，便是从那时候开始。”
“我只能凭着记忆，把脑海里的那些东西重新变成文字。没纸了，就写在布上；没布了，就写在兽皮上；兽皮也没有了，那就写在沙子上，写在土壤上，写在石头上。”
“但我的眼睛花了，手脚也不利索了。我老了，快要死掉了。”
“我还不想死，她在桌子上睡得很甜，我想等她睡醒了，再一块儿下班；嘴里的蜜还没化完，我想等蜜化完，那样他们的期待，也该得到满足了。”
“是的，我还没记录完，但我要死了，我不想死！”
这真是个悲哀的故事，无能为力，是最悲哀的。墨尊也无能为力，所以他没有劝慰，没有提问，只有静静地倾听。
“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的老家伙。他问我还想不想写下去，我回答说想。他说，他可以令我活下来，但我必须一直写下去，直至时间尽头。”
“我答应了。没什么好拒绝的，我就是想看着她，看着他们，不论‘时间尽头’是祝福，还是诅咒。”
“他教给我一道术。纵观古今，我也没见过那么神奇的术，不需要任何灵力，却能改变生老病死。那不是术法，而是禁术，不应为人所掌握的禁术！人的野心，会用它来挑战神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