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塞外百战地,自古辽东天下雄!
辽东地处东北孤悬关外,扼天下之门户,系中原安危于一身,危于天下先而安于天下后。古有断言,辽东安则天下安,辽东扰则天下金鼓互鸣!何也?盖辽东因地理之故,乏天然屏障,守之则难为力,弃之则胡虏常驱,从来便是漠外蛮族进攻中原之天然跳板。历史上由外族入侵造成的三次中原陆沉,就有两次祸起辽东。
自从前朝藩镇坐大,东北三镇兵马总领路子山叛出朝廷,勾结漠外蛮族叩开山海关打进幽都城,致使朝廷被迫南迁后,历来王朝的继任者便将辽东视为心头之患。成太祖李申定鼎天下重新入主幽都后,辽东在大成历任继任者心目中的地位更是每况愈下,在他们看来,作为卧榻之侧的辽东,比着远隔塞外的蛮族北番更加令他们寝食难安。
朝廷刻意打压成功阻遏制辽东发展的同时,也让北番蛮子如愿以偿得到了崛起所需要的宝贵时间和空间。北番在一代雄主耶律天机的苦心经略下趁机迅速崛起,几乎不经意间漠漠塞外便成了番蛮子的牧马之地,北番蛮族由此进入空前繁盛时期。
兀自沉浸在将辽东命运攥在手中而沾沾自喜的幽都朝廷,面对如今已经失去了与北番正面抗衡能力的辽东,却选择了掩耳盗铃般的自欺欺人。辽东之命运正脱离应有的轨道,滑向不可预知的黑暗渊薮。
大业十九年,朝廷主力部队被牵制在南越和西羌战场之时,耶律天机不宣而战,趁机对辽东边镇发起了蓄谋已久的强大攻势。短短两年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连下辽东数十城镇,一时间辽东风声鹤唳全面告急。
在北番三军统帅耶律龙种空城政策下,北番铁骑所过之处几乎人烟绝迹,两年之内,粗略估计便有三十余万的辽东边民命丧番蛮子屠刀之下,整个大辽区几成人间炼狱。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惨烈上演了被所有老辽人视为毕生之痛的斡难河之屠,五万辽东军民尸沉斡难河底,一刀一条命,一命一道疤,刀刀剁在老辽人心尖子上……
兀自沉浸在老大帝国美梦中的幽都朝廷此时才蓦然发现,北番蛮子铁矛上的重重杀气已经透过山海关,直刺幽都城……
十几年后,辽州城。
跛子老蒋头闲暇无事下午总有去流花河钓鱼的习惯,傍晚归来路过东来茶馆,便会顺道进去喝喝茶听听书,跟相熟的老伙计天南海北侃会子大山乐呵乐呵,就觉得这日子过得真哏。
老蒋头这两天身体微恙,便在家里闷了两天,待到身体略痛快了些便带上家伙去到河边坐了一下午,及至傍晚时候,嗬,鱼篓里已是收获满满。老蒋头心情不错,打算着回家后让老太婆好好煲一锅鱼汤,烫上一壶烧刀子,美美喝上两口,人生之乐趣大概莫过如此了吧。
老家头收了杆提着鱼篓嘴里哼着小调刚走到茶馆门口,便听到里面传出阵阵叫好声,那声音就像香喷喷的鱼饵吸引着他,愣是将他钓了进去。
茶馆内几乎座无虚席,叫好声起哄声此起彼伏,老蒋好不容易拼着脸儿熟才找了张凳子硬挤出地方坐下,心想不知讲的是那一段,竟然这么多人捧场,张目见说书老先生是张生面孔,十有八九是游方走场的说书客。侧耳细听,嗬。有门!立马就把他的胃口给吊了起来,今天说的竟然是霸帅当年千骑入辽,一杆大锵横扫北番的故事。
说书老先生一桌、一扇、一拍,正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大家都知道,当时咱辽东都督是易大方易老将军,话说年轻时也是打过一把子胜仗的,可在咱辽东战场上那真叫一个怂,那两年几乎就是被番蛮子摁在地下摩擦,打得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啊。咱辽东自古百战地,多雄风多大马多虎贲男儿,老祖宗当年死战打出的威风,被番蛮子的铁蹄踩了个一塌糊涂啊!斡难河大屠杀直杀得天愁地惨血流成河,几万辽东父老的命说没就没了,现在想来都揪心尖子的痛,它就像一块压在所有老辽人心头的大石头,挥不去搬不走移不动啊!”
老蒋头忽然就没来由的热泪盈眶,无数次醉后乱语,无数次夜来梦回,那段如琢如磨的往事又从心底翻涌起来……
当年斡难河大屠杀的侥幸活下来后老蒋头一怒从军,一心想在战场上杀番蛮子报仇雪恨,可结果事与愿违,仇非但没报成,仗反而越打越憋屈。就在他再也不敢奢望报仇的时候,霸帅神兵天降千骑入辽打得番蛮子人仰马翻,把丢掉的脸面结结实实找了回来。尤其是半年后斡难河大反杀,更是让所有老辽人吐出了一口闷气。
斡难河畔,霸岳正奇互用,以不足两万兵力,愣是将八万余北番蛮子分割包围一举全歼。八万敌军尸体铸成座座京观陈列阵前,彻底吓破了北番蛮子肝胆。斡难河大捷成了辽番之战的一道分水岭,军心涣散的北番蛮子从此再也无力反扑,从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退守,终于被霸岳一鼓作气打回了老家。
老蒋头这条腿就是在斡难河之战中被砍伤的,那一战,杀红了眼的老蒋亲手砍翻了七八个番蛮子,却也身被数刀,眼看就要丧身于番蛮子刀下,陡然间马如龙腾,一人一枪一闪而过,周围数丈方圆了无活口。
老蒋曾经在战场上远远看见过马上那人,这次又如此之近的擦肩而过,在他晕厥过去之前就想,一辈子,能够打过这么一场仗,能够跟那个人并肩战斗过,他娘的,值了!
老蒋头收拾了一下情绪,却听那说书人继续道:“当年霸帅千骑入辽时问易大都督,说易老将军你这仗怎么打的?咱再怎么说也是有过身经百战的朝廷老将,经过大场面的,怎么就愣把仗打成一坨臭狗屎?!莫不成老了老了一把年纪反而活到狗身上去了?还是每次都雄心万丈的在新纳的两房狐媚子肚皮上拼尽力气,结果每次都心有余力不足未开战就缴械,习惯了?!”
一众堂客被老先生幽默风趣的话语逗得哄然大笑,老蒋头也怡然一乐,端起茶水一饮而尽。且听四周茶客起哄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老先生嘴巴一咧嘿嘿一笑:“易大都督当然是不乐意了,但凡是个爷们,里子可以输但面子不能输,就算面子可以输咱裆下那活儿也不能输,对不对头?!”
老蒋头刚入口的一口茶好悬没喷出来,四周哄堂大笑纷纷叫嚷:“对头!”
老蒋头邻桌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衣着华贵,外罩天青色团花披风,唇红齿白眉目秀朗,浑身透着富贵之气。少年黑曜石般的眸子里笑意温醇,尤其是眉宇间青隐隐一道枣核状青痣,宛若竖立的眼睛,让这张俊秀的脸上平添了一丝阴柔和妖异。
按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像这样的富家子弟应该是牡丹阁、耀金楼等青楼勾栏的常客,要不就是仙客居和明月楼那等大酒楼中的风流子,不应该出现在东来这样的小茶馆中才对。
本来老蒋头对这些纨绔子弟向来没有好感,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少年,老蒋头却没来由生出一片亲切,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他,脑子里忽然蹦出几个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少年把玩着手中持扇,时而举起镶满珠宝的银质酒壶抿上一口,肆意流散的酒香撩拨的老蒋头肚里酒虫就是一动,下意识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
“这位老爹,来一口?”少年转头望了一眼老蒋头,扬了扬手中酒壶。
老蒋头本待摆手拒绝,可不知怎地那手却不争气的向酒壶伸了过去,老蒋头恨不得一刀把自己不争气的爪子剁掉,赧然接过酒壶仰脖灌了一口。
酒是最上等的烧刀子,很冲,一线穿喉,立马就像一颗火星落在滚油上面,在肚腹中腾起一团火焰,沿着四肢百骸蔓延过去,将全身都烧得暖烘烘的。
“好酒!”挑指赞一声,将酒壶递还回去,少年微笑接过抿了一口,老蒋头没来由一暖,别看少年身份尊贵,可丝毫没有嫌弃自己年老嘴巴脏。
说书人侃侃而谈,“……易大都督指着霸帅跳脚道:‘老子打仗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在哪里玩卵蛋呢,轮得着你来对老子指手画脚!霸岳,不要以为打过几场胜仗就不知天高地厚,你还早着呢!’”
“咱霸帅可是一点都没惯着他,嘿嘿一笑,说:‘哟!还脾气你了!我霸岳是不过打了几场胜仗而已,可几场胜仗就打得南越和西羌亡了国,你那么能耐怎么被番蛮子揍得跟孙子似的给龟缩到这铁门城来了?有本事别在这里跳脚,到战场上跟番蛮子真刀实枪干它两场胜仗去,到那时我给您老负荆请罪,可好?!’”
茶客听得兴致勃勃,老蒋头和少年颇为投缘,递着酒壶互饮起来。两口小酒入肚,老蒋头谈兴高涨,嘿嘿一笑,道:“小哥你是不知道呀,那时我就在易大都督军中当差,本来易大都督还硬挺着裆下一口气,被霸帅劈头盖脸这么一怼,如同蛇被捏着七寸,立马破功认怂了。”
“是吗?”少年打开折扇,眼中似笑非笑。
旁边桌子坐着一个风尘仆仆的游学士子,兴许是听得入神,手中茶杯端了许久都忘了喝,也不知怎的就掉落地下摔得粉碎。游学士子愣怔一下,有些歉意的冲冲周围抱了抱拳,付了茶钱,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这年轻人,莫名其妙……”老蒋头望着游学士子快步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少年目光微微扫过游学士子腰间玉佩,看似平平无奇的玉佩却是青玉中难得的极品——炉火紫上青,像这样的玉中重器,未达一定勋品是无权佩戴的,这个寂寂寡然的游学士子,似乎并不像其表面那样简单呀。
说书老先生口若悬河,“……易大都督争辩道:‘辽东防务就像一座四面漏风的墙,都烂到骨头里了,要想修补就只有拆东墙补西墙,结果拆来拆去拆到最后发现墙没了!……你以为我不想打胜仗,守着这么个烂摊子,守着这么一帮残兵败将,面对着如狼似虎的北番蛮子,任谁都只有伸头挨揍的份……’”
“霸帅冷笑一声:‘打败仗倒打出道理来了,一把刀在屠子手里用来杀猪宰羊,在庖子手里用来砍瓜剁菜,在刺子手里可以十步杀人流血五步,在将军手里退可保家卫国,进可开疆拓土,同是一把刀,差距如此之大,你说是刀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呢?你身为将军,扪心自问,又拿手中刀做了些什么呢?如今辽东防务再***着周信周将军那会儿如何?比着霍无言霍大将军那会儿又如何?同样是手握辽东这把烂刀,当年周信周将军杀得北番蛮子哭爹喊娘不敢南下牧马,霍无言霍大将军更是直刺千里封狼居胥插剑而还,这又作何讲?一战之败可咎于兵之不勇,数战数败只能罪于将之无谋!’”说书老先生一拍镇木,沉声道:“将帅无能累死三军,独以三军之败归罪于战士,这样的将帅不是太可笑了吗?!”
少年目光清冷幽然一笑,“连自己老婆都保护不好的男人竟然被吹上天了,真是没天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