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大帅府,武功堂。今天来参加这次紧急增开的军事碰头会的无不是辽东最为顶尖的几个实权人物,以大帅霸岳为首的数大将领沿着中间的推演沙盘围了一圈。
角落阴影的四轮车上坐了一位面容枯槁的老者,虽然此时正是辽东一年中最为和暖的季节,腿上却搭了厚厚的棉毯,在那里无精打采的打着瞌睡。大家各顾说话,谁也没有向老者望上一眼,仿佛老者根不不存在一样。
霸岳手指沿着沙盘画了一个圈,说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要变天了。”随即抬头扫了一眼,道:“銮山大王表面看着闹腾的有声有色,实则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若不是有我辽东暗地支持,怕是早就不堪一击了。耶律天机眼里不揉沙子,之所以放着銮山折腾,不过借刀杀人铲除异己罢了,随着内部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一旦扫平銮山之乱,耶律天机第一时间就会将目光转向辽东,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长史参军陈瑀接过话来,“大家都知道,当初夫人留下的三字策,入辽完成了一个‘出’字,经过十几年经略,不过堪堪完成一个‘分’字,而辽东要想占据权位以制衡天下,一个‘霸’字可谓任重道远,所以能不能够顶着北番蛮子接下来的反攻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枯槁老人微微睁了睁眼,随即轻轻闭上。
当初诸葛孔明未出茅庐而三分天下,传为千古佳话。而当年大将军夫人,那个惊才绝艳于天下局势洞若观火的奇女子,那个运筹帷幄令幽都城寝食难安的女诸葛,那个一把素问红衣烈烈问天下英雄谁何的女丈夫,在弥留之际只留下了区区三字策,却足足左右了辽东其后十几年的兴衰,思来无不让人拜服,甚至恐甚。
今日在场的辽东实权将领除了步兵首领韦唐,其余的都是从南越西羌战场一路追随霸岳的老部下,他们对于夫人的崇敬之情自然勿须多言。而这些将领中对于夫人最为狂热的崇拜份子非是旁人,而是原辽东将领韦唐,韦唐曾经在不同场合不止一次跟人说过,此生未能当面向夫人讨教,憾甚!
所谓三字策,不过一“出”,一“分”,一“霸”而已,简单平白,但其中蕴含的智慧却令人深深叹服。
一“出”,出关;一“分”,分番;一“霸”,霸辽。
出关,为当年霸岳所部指出了明确的方向;分番,让北番蛮子陷入无休止的内战之中,为辽东争取到了最为宝贵的恢复时间;而霸辽,则是要让辽东以霸策为本,抢占权位制衡天下。只有如此,才能让辽东在群狼环伺四顾皆敌的困龙之地,闯出一条生路来。血淋淋的历史教训告诉所有大家,辽东若想保持长期稳定,便不能求人唯有求己一途而已。
陈奎胜捏紧拳头冷笑一声,道:“北番蛮子真他娘的应该庆幸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遇上夫人,否则辽番战场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短暂沉默之后,霸岳手指在辽番边线一划随即点了点幽都城位置,道:“辽东压力表面看来来自北番蛮子,实则真正压力却来自关内,来自幽都城!”
陈瑀上前一步,道:“不错!天下定则辽东必安,天下危则辽东必危!如今群雄逐鹿,天下形势晦暗难明,朝廷式微自顾不暇,而且朝廷对于辽东素多猜忌,一旦局势紧迫,辽东第一时间怕就会成为朝廷弃子。”
锦州将军陆斌哈哈一笑,“如此说来,辽东积弱则必不能拒北朝,辽东强盛则又猜忌于天子,是进亦忧退亦忧啊!我们辽东岂不是唯有洗干净脖子任人宰割的份了!”
定州刺史葛勋死死盯着沙盘,皱眉道:“天下形势如此,辽东图强唯王霸一道,别无他途。”
“拳头够硬才是硬道理,我们不能寄希望于任何方面,辽东命运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行!”重骑统帅韩逐流狠狠吸了一口老旱烟,将铜烟锅在鞋上磕了磕,目光盯着北番腹地幽幽道:“大帅,‘分’字策当在收尾中了吧?”
霸岳狡黠一笑,道:“当初入辽时埋下的几枚暗棋均已启动,又有我们暗中全力支持,虽然司马荒城已经将銮山压制在了北部草原一带,但那里怎么说也是銮山的后方根据地,他就是再尿性,总还能拖上一阵子吧。而且……”
陈瑀手指沿着北番接壤的高罗、后金沿线一路划了下去,接口道:“而且少帅已经带着三千无畏军借道高罗,从后金入境直插司马荒城背后,不出意外此时木里一带北番后方辎重部队已经遭到血洗。銮山大王接到策应如果不傻,就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如此前后夹击之下,够司马荒城那兔崽子喝上一壶的了!”
“什么……”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纷纷盯向北番重镇木里一带,少帅孤军深入木里,成功虽然会大大打击司马荒城的气焰,为銮山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但一旦失败,孤立无援,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即便侥幸成功如何全身而退亦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嘘”,韩逐流将憋着的一眼从鼻孔中呼了出来,望着木里方向眼睛陡然一缩。陈奎胜拨了拨眼前烟雾,眼睛里满是血丝,握拳道:“大帅,值得吗?”陈奎胜身材壮硕,微有罗圈腿,身为辽州副将,总领辽州防务,天生杀人不眨眼的主。
霸岳面无表情,道:“只要能够尽量将战场牵制在北番内部,让他们相互狗咬狗,为我们阙北双城的完工争取更多时间,就值得!”
“我是说一定要少帅亲自赴险吗?一旦有什么意外……”陈奎胜拳头攥的格格直响。
“这件事是敢儿自己力争的,再说他不出马谁出马?你们放心好了,此次行动的所有节点我和陈瑀仔细做过推演,对于各种情况都作了应对,当不会有大的出入。再说不经过几次大战死战的洗礼,未来又怎能带好霸家军。一只雄鹰,不脱离父母的阴翳,始终难以飞上高天的!”霸岳微微抬头,目光邃然。
“韩疯子,你能不能够滚远点儿,老子都他妈快被你熏死了!”陈奎胜一腔怒火没地方撒,只好拿着韩逐流出气。韩逐流重新填满烟锅,点上,美滋滋吸上一口,翻白眼道:“陈屠子怎么就你毛病,大帅都没说什么,选着你了?再说武功堂这么大的地方,你非要往我身上凑,怪我咯?!”
众人望着命中相克不闹不欢的两人强忍憋住乐,霸岳咳嗽一声,不咸不淡道:“你们两个要是闲得慌出去打去,什么时候打够了什么时候回来。”
刚要挽袖子的两人悻悻作罢,望着对方冷哼一声各自退开。
“富有仁,阙北双城那边怎么样了?”间两人终于消停下来,霸岳转向身旁面容憔悴满肚子肥膘的经略使富有仁。
“什么都不说了,现在他妈最缺的就是时间,如果再给老子两年……”富有仁苦着脸欲言又止,他知道这就就是不可能的。富有仁作为阙北双城的营造总使,为了建造阙北双城马不停蹄的多方斡旋,可谓既当爹又当妈,跑瘦了腰跑细了腿,从一个接近三百斤的大胖子,跑掉了将近一百斤的肉,没花自己一分钱,超额完成了一直想要却始终未得的减肥任务。
阙北双城就是从虎牢关继续往北推进,深入辽番缓冲区建起的东西呼应的两座城池,因其一旦建成极像门前双阙故而得名。
当初霸岳提出要建立阙北双城的时候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辽东军政两界异议声都很大大。大家一致认为建立阙北双城几乎毫无正面意义,耗资巨大不说,就算建成要想凭借两座突前的城池就能有效阻挡蛮子的铁骑洪流不啻就痴人说梦。非但如此,若是一旦有失,阙北双城反手就会成为番蛮子现成反攻辽东的桥头堡,如此一来非但得不偿失,根本就是引狼入室了!
面对纷纷异议霸岳愣是以毫无斡旋余地的强硬姿态乾纲独断了。在经过与霸岳开诚布公的一次彻夜长谈后,原本持坚决反对意见的富有仁,竟然出人意料的总领了阙北双城总督监官,可谓让无数人大跌眼镜。
本来大家担心北番国主耶律天机绝不会让辽东建城得手,将竭力阻挠之时,北番内部突然火起,向来对耶律天机颇有牢骚的草原北境銮山大王突然扯旗造反,将耶律天机死死牵制在了草原之上,再也无暇将心思放在两座无关痛痒的城池建造上。
霸岳踱了两步,在沙盘上辽番边线一带随手一划,道:“辽东最大的短板是战略纵深不足,防御厚度不够,这样一来我们与番蛮子周旋的空间就必将捉襟见肘,一旦战事不利城堡之间极有可能形成骨牌效应,这一点当年北番蛮子短时间内连下辽东数十城就是有力佐证。”
“大家请看,”霸岳手指在沙盘一点,“阙北城的东城建于青坪塞一带,一来可以彻底盘活大榆关一线,二来可以与北番的死对头金国遥遥相望,从而形成钳制之势完全锁死北番蛮子的东路进攻门路线;西城建立于古拉山口,扼守南北交通要塞之外,进一步压缩番蛮子进攻空间的同时,还可以与西部前突的褫阳关防线连为一体,威慑西部的下韦。到时候堡寨烽燧钩锁连环,整个防线左右相望相互策应,就可以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防御整体,从而让虎牢关防线就成为我们的内城。到时候无论攻防主动权都将牢牢握在我们手里。”
步兵统领韦唐摸了摸颌下美髯,盯着辽番沿线皱眉道:“瞧大帅这架势,莫非要跟番蛮子打持久战?”
霸岳呵呵一笑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都说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反过来,防守未必就不是最好的进攻。放心,有你们打得仗,若不死死捅他一刀,怎对得起我们磨了这么久的刀子?!还是那句话,打仗必将不是一锤子买卖,我们去抄人家家的时候,也得防备着被人家抄了家,这样大家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将好钢用在刀刃之上!”
枯槁老人听到这里睁开眼睛望了霸岳一眼,霸岳目光扫过微微一笑,老人视若不见面无表情缓缓合上眼皮。
“大帅,”陈奎胜猛地一砸拳头,道:“老子早就憋不急了,其他我不管,到时候耶律无敌可得给我留着。”
大家听着会心一笑,均知陈奎胜虽然与北番第一名将耶律无敌素未交过手,两人之间的过节却由来已久。当年斡难河畔陈奎胜大开杀戒威震北番后,耶律无敌当众宣称已经将陈奎胜的名字录于誓杀贴中。耶律无敌有一本小册子,号称誓杀贴,一旦被记录在册,其他人不得染指,必将亲手斩杀。耶律无敌实力强横眼高于顶,能够入其法眼的无不是响当当高手中的高手,然而迄今为止誓杀贴之人无一能够逃过耶律无敌的追杀。陈奎胜听说此事时只是撇了撇嘴,道:“搞什么誓杀贴生死薄的,还真他娘把自己当判官了,老子早晚遂了他的心愿,把他打发到地狱里去!”自此素未谋面的两人隔空成了宿仇。
“我听说耶律无敌出道以来素无败迹,可是难对付的很呀,陈屠子要不要我帮忙收了他呀?!”韩逐流一旁刺了一刺陈奎胜。
陈奎胜一蹦三尺高,怒道:“韩疯子你要是敢跟我争耶律无敌,老子跟你没完!老子今天还就把话摆这儿了,要是不能剥了耶律无敌那小子的皮,我陈奎胜跟你韩疯子姓!”
霸岳轻轻咳嗽道:“逐流说的没错,耶律无敌不简单呀!”
陈奎胜摊手急道:“大帅,你怎么能涨人家威风灭自家锐气……”
韩逐流得理不饶人,吐了一口烟,翻白眼道:“看,我说吧……”
“你!”陈奎胜一指,两人眼看又要斗上,轻骑统帅薛虹虎吐唾沫道:“他奶奶的,你们两个狗咬狗还没完没了了……”
“薛黑猫你他妈找死呀!”陈奎胜很韩逐流同时冲薛虹虎一指。
霸岳伸手压了压,几人顿时不做声。
“有人说我们辽东是困龙,有人说我们辽东是猛虎,嘿嘿,要我说咱们不做什么龙呀虎呀的,就做它一条疯狗,得谁咬谁,谁见谁怕。番蛮子就算是一块硬骨头,咱也不吐渣子的啃了它!”霸岳背负双手望了周围一圈,耸了耸肩头,嘿嘿一笑,风轻云淡的话语,却卷起一股凛然砭骨的无形杀气,让在场所有人不由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枯槁老人睁开眼,脸上不见丝毫表情,轻轻转动坐下四轮车滑了出去,甚至根本无人注意到老人离开,老人就像一股微风,融入夜色之中……
“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琴音剑音两相和,今天晚上这琴声似乎有些不一样呀……”霸宁踉踉跄跄又是一饮而尽,醉眼乜斜道:“倒是多了几乎酣畅淋漓,看来如玉姑娘的琴意又上一层楼,当真可喜可贺。”说着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幸亏如玉及时起身扶住。
霸宁醉眼惺忪盯着如玉良久,如玉松手后退掩嘴轻笑道:“宁公子怎么如此看人家,莫非几日不见便不认识了?”
“呵呵,害羞了。”霸宁指着如玉笑道:“还别说,几天不见如玉姑娘不但琴艺见长,人也变得更加娇媚动人了,来让少爷好好亲亲。”说着向如玉晃了过去,如玉笑着轻轻躲闪,两人就在房中追逐起来。
“霸宁,你个混蛋!”门忽然推开,陈冉冉一身狼狈闪了进来,帽子掉在地上满头青丝洒落肩头,一副楚楚可怜模样。
如玉趁机躲开霸宁,小有娇羞道:“宁公子,有人来了。”
“哦,都不是外人,正好正好,”霸宁顺手拉住陈冉冉,嘻嘻笑道:“陈冉冉,刚才在楼下可玩得开心呀……”
陈冉冉狠狠踢了霸宁一脚,满心委屈道:“开心个鬼呀,那群姑娘简直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饿狼,你个混蛋竟然丢下我就不管了,呜呜……”
“哟,都哭鼻子了,算我不好。”霸宁替陈冉冉擦了擦眼泪,拉过来介绍道:“我媳妇,这位是如玉姑娘,大家亲近亲近。”
“亲近你个头呀!谁是你媳妇?!不要脸的臭鸭蛋,再到处胡说八道,我不割了你舌头!”回想起刚才楼下的可怕经历,巴不得在霸宁身上捅上几个透明窟窿才解恨。
“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就习惯了。当初陈屠子跟我说,到了这地儿就得放开,难不成到青楼做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抱着姑娘身子僵得跟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就算你干姑娘们也不干呀!”霸宁吐着酒气教训陈冉冉道。
陈冉冉恨得牙根直痒痒,咬牙道:“为老不尊的陈屠子都教了些什么呀?咱们走着瞧!”
如玉望着陈冉冉吃吃笑道:“贵夫人衣着打扮还真是别出心裁呢……”
霸宁拉过如玉的手桌前坐下,道:“小姑娘耍脾气,咱我们不理她。刚才听说姑娘又学了一首新曲子,不如弹来听听。”
“好呀,那贵夫人……”如玉望着气鼓鼓的陈冉冉欲言又止。
“咱们玩咱们的,别理她,让她一边呆着去!”霸宁欲擒故纵。
果然陈冉冉拉了椅子大马金刀在霸宁身旁坐下,忿忿道:“凭什么我呆一边去,我偏不,气死你气死你!”霸宁随手揽过陈冉冉,道:“这样就对了嘛!看你苦瓜个脸多难看,来,亲一个。”
陈冉冉死命推开霸宁的脸,眉头蹙成一团道:“你跟楼下那群姑娘简直一个德性,喂不饱的大色狼!”
如玉噗嗤一乐,将青楼姑娘比作大色狼倒真是清新脱俗,仔细一想倒也贴切,青楼勾栏本便吃得是青春饭,若是不能趁着年轻拼上几年,等到人老珠黄莫说色狼,就是做狗又有谁会多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