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日子非常难过,越王夫妇贬为人质为吴王喂马,文禽和范少伯则贬为奴仆受尽屈辱。
落纱佩戴面纱不便随意走动,大部分时间藏身郊外的小茅屋里,吃穿简单,主要负责在越国和齐国之间传递信息。
这日收到范少伯的命令,落纱收拾行装后前往越国苎萝村,爬山涉水,辗转半月,好不容易才在山谷中找到那名唤做施夷光的女子,落纱则负责将她护送到齐国献给吴王。
施夷光早已为这个任务准备数月,无论是吟唱作舞还是抬手步态都是算得分分精准,最为重要的是女子容貌确实出色,眉目如画,明明看着弱不禁风的模样,却又总是温柔浅笑,任是哪个男儿都舍不得对她说半句重话的。
送行当日,无数百姓争相围观,所有的人都在好奇这位美人会是如何倾国倾城。
施夷光同样薄纱蒙面,在落纱的搀扶下义无反顾地坐上了远行的马车。
那是未来的齐妃,天下最美的女人。
落纱陪着施夷光坐在车轿之中,外面百姓的欢呼和歌颂声响经久不退。
施夷光坐入轿中便轻轻抬手卸下面纱,眉目带笑,仿佛只是去趟郊游般轻松快乐。
落纱不由微微皱眉,终于低声问道:“你不害怕?”
施夷光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嗓音如同春风吹入耳畔,温柔反问:“为何害怕?”
一颦一笑,女子的每个细节都是最完美的配合,准确地勾住来者的心魄。
落纱不由出神愣住,施夷光轻笑着温柔拉过落纱的手,似乎是在安慰着她也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我会尽我所能的,让越国百姓免于战火,让越王成功复国。”
施夷光想象过很多种的人生的未来,但是这些和成为越国的英雄都无法比拟。
感谢上苍赐予的绝世容貌,让她得以和男儿般为越国杀出血路。
看着女子骄傲的神情,落纱忽然想起之前和范少伯的对话,心中藏着的话竟然脱口而出:“若是越王复国,百姓真的能够免于战火吗?”
施夷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美艳的眼眸竟然几分疑惑,而后坚定微笑:“我们相信越王!我们相信会有那样的一天!”
两个月后,施夷光进入吴国王宫,意料之中地成为宫中最为受宠的女人。
好不容易盼到元宵节休假,闷得发慌的落纱终于拉来范少伯陪他逛齐国集市。范少伯需要稍加伪装以防认出身份,落纱便独自先在河边放起花灯。
提笔准备写下新年愿望,原本是想保佑公子平安,落纱犹豫片刻,缓缓写下“天下太平”大字。
希望越王能不辜负百姓们的期待。
“天下太平?”
头顶处忽然响起陌生的嗓音,落纱自然地抬头看去,却是位穿着墨色长衫的男子,长发高束,听着口音应该是齐国的本地人。
登徒浪子?
落纱暗自抱怨范少伯怎么还没回来,只能转过头去不加理会。
来者并不在乎落纱现下蒙着面巾,只是饶有兴致地在落纱身旁蹲下,笑意爽朗:“你也相信齐国能够统一天下,然后天下太平啊?”
此处还有不少其他国家来的商户,若是听到这话或者分分钟会砍死这个小子。
落纱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而后向相反方向挪了几步以防被误伤。
来者不依不挠,跟着挪上前去还想追问。
“你是不是也觉得吴王宏图大略,日后必成大事啊?”
来者肆无忌惮地提高音量,果然引得不少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落纱心中想着绝对不可闹事,忙乱之下居然被小石绊住,还未反应过来已经扑通落入湖中。
来者显然也被吓到,下意识地跳入水中救人,好不容易才将落纱救回岸边。
落纱浑身都是湿透,夜风之下几乎冷得瑟瑟发抖。看着坐在岸边的来者也是狼狈不堪,况且想着方才还出于好心救她上岸,落纱也不好多加斥责,想着还要去找范少伯便转身准备离开。
来者可怜兮兮地站起身来,袖中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心中不免有些懊恼。
作为越国的人,也该要教训教训这个小子。
心念至此,落纱忽然站住脚步,缓缓转过身去,言辞清晰有力:“我不清楚吴王是否宏图大略,但他若为明君,便不应该整日想着如何羞辱越王。”
那样的无赖之徒,根本不配称为君主。
待到来者再次反应过来,女子早已不见踪影。
落纱换好干净衣裙后急匆匆地跑到桥畔,正巧璀璨的五彩烟火在天际绽放开来,映得桥上白衣男子的身影异常清晰。
“公子!”
范少伯正是眺望着湖边对岸的人群,手中拿着几盒糕点小食,闻声转过头去,蓝衣长裙的落纱已经小跑来到面前,唇角上扬,如同蝴蝶般扬袖扑了过来。
记忆中那个眼神清澈的倔强女孩,不知不觉中已经成长如此落落大方。
正如当年傲气高贵的范少伯,如今也可以陪着越王在此忍辱负重。
或许是太久未见落纱摘下面纱后的模样,范少伯有些出神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便将手中的小竹篮递了过去,轻笑说道:“身手有所退步,怎么放河灯也会摔到湖中?”
落纱拿过两根竹签挑起其中的姜汁年糕,自然地先递给范少伯。
范少伯不习惯地接过竹签,张口咬住软糯的白黄相间的糕点,语气自嘲:“做惯奴才的活,才知道伺候别人真不容易。”
落纱装作听不懂话中的低落,贴心伸手接过范少伯手中的竹篮,仰头看着天际不断绽放的烟火,柔声说道:“那是因为你不喜欢。”
若是喜欢那人,自然便喜欢保护那人啊。
范少伯若有所思地转过头来,看着落纱摘下面纱后熟悉却又陌生的侧脸,似乎想要问些什么,终于只是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眺望远方来来往往的行人。
想起几日前收到的消息,落纱借机问起:“陈叔说你雇了新的杀手,莫非是给越王?”
范少伯没有否认,点头承认:“还有王后。”
落纱微微皱眉:“你们要动手?”
范少伯笑着摇头:“自保而已。”
脑海中浮现那抹弱不禁风的模样,落纱托腮问道:“那夷光姑娘呢,她需要被保护吗?”
范少伯果然没再说话,良久如实说道:“她是越王的英雄。”
世人眼中,英雄都是无所畏惧的。
无论是施夷光还是越王,甚至是范少伯和落纱等人,都是越国的希望。
意想不到的是,半年以后施夷光贸然行动,欲在房中暗杀吴王不想失败,当场身首异处。
相国公得知此事异常愤怒,立即传召越王夫妇,以此作为理由打算砍杀两人。
眼见多年忍辱负重和谋划都要付诸东流,没想到几日后施夷光竟然独自翩然回宫,声称对于此事从不参与也不了解,定然是有她人伪装身份栽赃嫁祸。
相国公不想不了了之,恨于刺伤当日的尸首已经被烧,回宫的施夷光又是容貌天衣无缝,最后只能对吴王一劝再劝,重罚越王夫妇等人,对于施夷光无可奈何。
施夷光得以再次入主吴国宫殿,吴王却因为征战暂时离宫,不少侍女都因此议论这位绝世美人或会因此遭受冷落。
这日施夷光在侍女的伺候下如常返回殿中,发现许久未见的吴王等候厅中,满面杂乱胡须,肩上还披着血腥味未去的厚重盔甲,于是命令多余的人先行退下。
吴王夫差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美人,扬手示意对方过来。
施夷光听话地走上前去,举手投足间的相同和完美几乎无懈可击。
眯眼观察许久,夫差终于开口轻叹:“果然不是美人啊。”
落纱甚至没有否认,抬手便将戴着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大方行礼:“臣妾拜见大王。”
来者未施粉黛,虽然没有施夷光那样的容貌倾城,但也足够担起美人计的角色。
夫差认出落纱是那日被逼落湖中的女子,笑意更浓:“越国真是藏龙卧虎。你们倒也愚笨,若是独善其身,死的便只有你们所谓的越王。”
落纱挽着华丽的及地长裙坐到夫差的身旁,笃定说道:“大王宏图大略,怎会听信小人谗言?行刺之事是施夷光一人的主意,和越王无关,更和越国无关。落纱女流之辈,不识国家大事,之所以伪装成施夷光的模样,只是不想行刺之事伤害两国和气。”
夫差挑眉问道:“行刺是假,越王送这美人总是真的吧?”
落纱闻言转过头去,眉目含笑:“是大王先觊觎越国美人的。”
夫差爽朗大笑:“只是红颜祸水,寡人没有胆量再将美人留在身边。”
落纱无辜地眨眨眼睛:“臣妾有把柄在大王手中,自会安分守己,不会对宫中的人动手。”
夫差异常认真地看着落纱人畜无害的容貌,是在试探又似乎是在思考。
既然那些人有心安排,接受了又有何妨?
夫差笑着站起身来,拍了拍盔甲上的尘土,朗声问道:“越王的心思寡人清楚,那你的是什么?寡人没有选择,但是你是有的。”
财宝?恩宠?或是其他的东西?
为何要孤身卷入这场斗争当中?
落纱不卑不亢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夫差刀剑般锋利的眼神,语气真诚:“因为臣妾经历过杀戮,所以不喜欢杀戮。无论长远,如果臣妾的到来能让大王暂时休兵,那么目的已经实现。”
“你会相信寡人?”
“臣妾同样没有选择,所以只能相信大王,同样相信越王。”
理由非常简单,却也容易信服。
夫差想起初见时落纱在河灯上写着的愿望,眼神终于柔和下来。
乱世当中,试问谁能置身之外?
待到夫差推门离开,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下落纱一人,还有空气中挥洒不去的盔甲锈味。
又是入夜,屋外一轮明月高悬天际,落纱闷得发慌地独自倚在窗户发呆,忽然听到熟悉的萧声谨慎而又清晰地在不远处传来,浅唱低吟那些柔和的越国曲调。
三五丫鬟没有注意到楼上的窗户打开,只是兴奋地在底下议论,神情间皆是崇拜却又娇羞:“是越国来的范大夫啊!”
窗边的落纱不自觉地上扬唇角,双手缓缓抱膝,心中莫名温暖。
还好公子也在。
“你们猜猜,范大夫该是喜欢怎样的女子啊……”
越王七年,吴王释放越王回国,随行的还有大夫文禽和范少伯。
属于越国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沿着大路准备离开,所有人的脸上都是难以掩饰的兴奋和喜悦,只剩下范少伯迟迟没有坐上马车,立于晨光中白衣飘扬。
那些留在齐国的人,日后必会亲自带回越国。
落纱独自站在城楼之上,看着那些熟悉的马车沿着大路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当中。
他们都能回家了啊。
不知过去多久,退朝后的夫差沿着楼梯登上城楼,身上还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守在两侧的若干侍女随即行礼退下。
落纱倚着城墙静静地出神,单手撑腮,似乎是在想象着返回越国的情景。
离家数年,不知事物是否如旧?
忽然想起某些场景,落纱轻轻地笑了起来,眼若含星,柔光下的身影华服长裙,发髻的几串琉璃珠钗伴随动作轻轻摇晃,恍惚间竟是比施夷光的绝色更为动人心魄。
原来这才是女子欢喜的模样啊。
夫差忍不住勾起唇来,却又不忍打破那幅场景,终于默默地转身离开。
若无战乱,是否吴国上下百姓都能日日欢喜?
似乎只是那个瞬间,夫差心中坚持着的那个依靠铁骑一统天下的宏图大愿,被某些更为柔软和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
悄无声息,越国的兵力迅速地以可怕的速度增长着,耐心地等待灭吴雪耻的时机。
越王十五年,吴王北上黄池会盟,越王乘虚而入,杀死吴国太子。
街上响起滴滴答答的雨声,过往的齐国百姓慌慌张张地躲入屋中。
头顶处有把纸伞轻轻移了过来,夫差转头看是许久未见的落纱,白衣长裙。
此处是金碧辉煌的馆娃宫,及眼之处雕栏画栋,既是吴王骄奢淫逸的代表之作,似乎也是施夷光红颜祸水的最好证明。
当下局势,正中相国公自杀时的诅咒。
落纱话中有话:“臣妾未曾离开馆娃宫。”
正如承诺,那日越王偷袭,落纱没有对宫中的人动手。
夫差自然地伸手接过落纱的纸伞,貌似恩爱,远处不少侍女见状捂嘴笑着,悄悄地从两侧退下。
太子心善,却不适合做君王。
落纱静静地看着夫差几近扭曲的脸庞,转头看着台阶延伸处广阔而死寂的宫殿,在黑夜当中如同蓄势待发的虎豹,却早被年月磨断了爪子。
吴国仍是当年的吴国,只是越国已是富国强兵。两国实力的差距正式拉开,所有看似细小的差异对于国家都是致命的。
但是乱世之中,未到最后的时刻,吴国不会放弃希望。
越王十九年,越王攻打吴国,吴王求和未果。
范少伯的信件如常地悄悄送入宫中,每月一次,从来都是无关紧要的日常琐事,寥寥数字,就是最为普通不过的家书。
时光荏苒,吴王夫差更为成熟稳重,岁月也在每个人的脸上画出更多清晰的痕迹,只有被藏在馆娃宫中的落纱容颜不减,依旧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和无害。
夫差手中拿着枯燥的卷轴,瞄到对面的落纱喜怒于心,借机挑事:“怎么有些生气?难道心上人耐不住寂寞另娶他人?”
落纱闻言微愣,如实说道:“当然没有,只是媒婆好生烦人。”
夫差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就差没有拍手叫好:“男儿都是三妻四妾。”
“那是大王!”
“寡人对美人全心全意,天下皆知的事情!”
“为何美人络绎不绝地住进来啊?”
“投怀送抱,焉有拒绝之理?”
夫差居然理所当然,落纱二话不说,拿过旁边的软枕用力扔了过去。
险险地侧身避开,夫差不忘火上浇油,笑意灿烂:“美人不喜欢听寡人说些国家大事,不如寡人多抽空陪着美人谈谈家长里短!快告诉寡人那男子是谁,或者还能帮着出出主意……”
落纱果然气得脸色涨红,追着夫差满屋子的打闹。
屋外的宫女见状都是笑得甜蜜,似乎空气里都是暖洋洋的气息。
所有的战乱和死亡,都被齐国百姓有意识地藏在最深的地方,自欺欺人,不愿掀开伤疤。
但是那些疲惫和胆怯,成为了越王穷追猛打的最好理由。
越王二十一年,越王再次领兵伐吴。
银装素裹的腊月,落纱裹着狐皮斗篷独自坐在秋千驾上,远处有个宫女小跑而来。
看着宫女手中空空如也,意识到还是没有公子的回信,落纱不免抿唇。
不过这也说明,更大的战役将会再次到来。
宫女显然也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低声问道:“若是越王真的攻了进来,我们该怎么办啊?”
落纱伸手轻轻地拉过小宫女,笑意不着眼底。
身处齐国,她是吴王最爱的宠妃,也是士兵眼中的红颜祸水。
回去越国,她是百姓心中的英雄,却将成为王后的梁上之剑。
独自数着匆匆而过的年岁,心中忍不住地想着,到底是成就了谁的心愿?
只是希望,百姓们对于越王的信任不被辜负。
几片雪花从天而降,落在女子的掌中融化成水。
越王二十二年,越兵围困吴国。
越王二十四年,越王攻入吴都,吴国灭亡。
熊熊大火尽情地吞噬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门外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撞击声。
披头散发的夫差闻声看去,却是穿着黑衣的落纱大力踢门而入,轻而易举地便躲过几处倒塌的房梁快跑而来,身手敏捷得判若两人,手中握着的长剑在烈火中映出几道艳丽的血迹。
“臣妾此前答应太子,若到最后会去尽力护你性命。”
越国灭吴,声威大震,此后顺利踏上称霸之路。
……
“所以吴王最后死了吗?”
“不知道啊。”
几个孩童围着说书老头闹个不停,却也没有结论。
“那么夷光姑娘呢?”
“自然是被范大夫带走啊!一叶扁舟,同泛五湖而去……”
不远处有位女子站在桥旁,蓝色长裙,待到老者说书作罢,这才依依不舍地向桥上走去。
白色的那道身影依旧安静地等在桥的高处,手中提着不轻不重的菜篮。
所有的场景恍如昨日,平和再次眷顾这片大地。
故事落幕,新的故事只待后人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