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不累吧？
蝴蝶我觉得你有点重，可是，这也没什么。
瓢虫（指着铃兰花）那么，我们就到这一家去吧，
你顺便歇一下。
蝴蝶啊！谢啦！……铃兰花，老是铃兰花。
（用放荡的声音低声）我更爱旁边这一家……
瓢虫（脸涨得通红）到玫瑰花家里去吗？
啊！别……
蝴蝶（拖着他）走吧！没有人会看见咱们。
〔他们悄悄走进玫瑰花的家里。——幕落。
第三幕……
可是，亲爱的读者，虽然你们有耐心，我也不想再折磨你们了。我明白，诗在时下是没有办法吸引注意力的。因此，我停住，不再抄录下去，只扼要地把我的诗的其余部分讲一讲。
第三幕，天完全黑了……那两个朋友一同从玫瑰花的家里出来……蝴蝶打算把瓢虫送到他父母家里去；可他拒绝了；他已经烂醉如泥，在草地上翻筋斗，哇哇地乱叫……蝴蝶只好把他领回去。他们在门口分手，临分手还约好很快再见面……接着，蝴蝶独自在黑夜里飞走。他也微微有点醉；不过他的醉是哀怒的：他记起了瓢虫告诉他的悄悄话，难过地询问自己，他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憎恶他……天上没有月亮，风刮着，田野一片漆黑……蝴蝶又冷又恐惧；但是他想到他的朋友这时候已经安然地睡在温暖的小床上了，心里很是安慰……然而，在黑暗中，观众依稀能够可以看见有许多很大的夜鸟在舞台上静悄悄地飞过。天上一道道闪电划过。有许多躲在石头底下的坏动物，都指着蝴蝶冷笑。“他逃不掉的！”他们说。这个可怜的蝴蝶东飞飞，西飞飞，心里惊慌起来，他遇到一株蓟草，蓟草给了他一剑，一只蝎子举起螯来把他的肚子夹破，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把他的蓝绸袍子的一边下摆撕下来，最后，一只蝙蝠用翅膀又猛然把他的腰打断。蝴蝶受了致命伤，摔下来……他躺在草地上呻吟的时候，荨麻在庆祝，癞蛤蟆在说：“活该！”
天刚亮，蚂蚁带着小口袋和葫芦出来干活儿，在路边上看到蝴蝶的尸体。他们只是望了他一眼就走开了，他们可不乐意埋他。蚂蚁才不会白白费力呢……多亏有一帮子慈善会的埋葬虫经过那儿。你们也知道，就是那种发愿要埋葬死人的小黑虫子……他们庄严地把自己套在蝴蝶上拖着他来到墓园……一群看热闹的家伙挤在他们经过的路上，一个个都在大声议论……棕色的小蟋蟀坐在门口晒太阳，他们一脸严肃地说：“他太爱花了！”“他太喜欢夜里在外面乱跑了！”蜗牛加了一句。穿着金色衣服的大肚子金龟子一边晃着肚子，一边嗡嗡叫着：“太不检点了！太不检点了！”在这一大群看热闹者中间，没有一个有一句怜悯或惋惜可怜的死者的话。
然而在附近一带的平原上，百合花拢起了大花瓣，知了也不再歌唱了。
最后一场是在蝴蝶的墓园里。埋葬虫干完了他们的工作以后，一只跟着出殡队伍来的神情庄严的鳃角金龟，走到墓穴跟前，躺下来，开始发表歌颂死者的赞美和歌颂。不幸的是他没有什么记忆力；他仰而朝天地躺在那儿，比手划脚忙活了半天，东扯西拉地乱说了一通……等到颂歌完了，众人都退场，在荒凉的墓园里，我们看见头几场里的那只瓢虫从一座坟墓后边悄悄出来了。他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跪在墓穴前的新掘过的泥地上，为他不幸的、躺在那儿的小朋友，作次动人的祈祷。
九、你要卖瓷器啦
雅克听我念完了最后一行诗，忍不住兴奋得站起来想叫好；可是他看见所有那些淳朴的人们都面有惊惶之，马上又闭上了嘴。
说真的，我想就算是《启示录》上说的火马闯进了淡黄色的小客厅，也不会比我的蓝蝴蝶引起更大的慌乱。帕萨永一家子，福热鲁一家子听了刚才听见的，惊得头发倒竖，双眼圆睁；费鲁雅兄弟俩互相作手势。全场一片沉默。您倒是想想，我当时有多么窘迫……突然，在寂静和惊愕当中，有一个声音，一个怎样的声音哟！单调、呆板、冷淡、机械，一个幽灵般的声音，从钢琴后面发出来，把我吓得坐在椅子上直哆嗦。十年以来，别人听见那个长着鸟脑袋的人，那个令人尊敬的拉卢埃特说话，这还是第一次。“蝴蝶死了，我很开心，”这个老妖怪一边狠狠地咬着他的方糖，一边说；“我就是不喜欢蝴蝶！……”
所有的人都放声大笑起来，开始纷纷讨论我的诗。酒窖会的会员认为这个作品太长了一点，竭力建议我把它改成一两首类似法国风格的小曲儿。阿尔福专科学校的毕业生，自然学家，向我指出瓢虫也有翅膀，要是真的有翅膀，那这首诗的情节安排就彻底失去真实性。小费鲁雅则非要坚持说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篇东西。“别听他们胡说，”雅克低声对我说，“这是一篇杰作。”皮埃罗特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好像心事重重。在念诗的时候，这个好人儿一直都坐在他女儿身边，可能他感觉到一只非常容易动感情的小手在他的手里瑟瑟发抖，或者偶然看到那双黑眼睛里露出的激情的光芒；一句话，那一天皮埃罗特——确实应该这么说——神情古怪，他整个晚上都紧紧贴着他女儿的无袖胸衣坐着，我一句话也无法对黑眼睛说，我很早就回去了，我不想听那位酒窖会的会员再唱一首新的小曲儿，他肯定为了这个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
在这次伟大的朗诵以后第三天，我接到皮埃罗特小姐的一封信，这封信尽管简短，却十分动人，里面的话是：“快来，我父亲全都知道了。”在下边，我亲爱的黑眼睛写了：“我爱你。”
坦白说，我接到这个重要消息以后，有点心神不宁。两天以来，我一直带着我的诗稿去找出版商，我的心思全在我的诗上，而没有放在黑眼睛上。再说，我也不怎么想去跟皮埃罗特这个胖塞文山区人做一次解释……所以，虽然黑眼睛发出了紧急召唤，我还是又拖了一些时日没有回到“那边”去，我有我的想法，我这样安慰自己：“等我把我的诗卖了。”遗憾的是我无法卖掉。
在那个时候——我不知道现在是否仍然如此——凡是出版商都很温和，态度谦恭，十分慷慨，很亲近人；不过他们有一个主要的缺点，就是很难找到他们，就如同有些太细小的星星一样，只有借助天文台上的大望远镜才看得见，这些先生也是肉眼凡胎所看不见的。无论您什么时候来到，都会有人对您说请您以后再来吧……天啊！像这种铺子我跑了有多少家啊！像这样的玻璃门我推开过多少扇啊！像这样犹豫在书店门口又有多少次啊，一边心跳如鹿撞，一边还对自己说：“我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铺子里面很热，充满一股新书的气味。铺子里面尽是些秃顶的小个子，他们忙得很，坐在柜台后面人字梯的顶上回答您的话。而出版商呢，完全找不到影儿……每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忧愁，疲倦，沮丧。
“不要灰心！”雅克对我说，“明天你的运气一定会好一些。”到了第二天，我又夹着我的诗稿，重新走上战场！我觉着我的诗稿一天天变得沉重，一天天成为累赘。开始的时候，我仿佛夹着一把新雨伞似的，兴致勃勃地把它夹在胳肢窝里；可是到了最后，我因为它而感到有点惭愧，我把它揣在怀里，外面穿上大衣，并且把大衣的扣子都十分仔细地全部扣好。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星期日到了。雅克照例又到皮埃罗特家去吃饭；不过是他一个人去的。我因为追那些看不见的星星，追得浑身如同散了架，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晚上，他回来，坐到我床边上，小声批评我：
“听着，达尼埃尔！你不应该不到‘那边’去。黑眼睛哭了，很伤心。她看不见你，悲伤得要命……我们谈你谈了整整一个晚上……啊！小坏蛋，她真的非常爱你啊！”
可怜的雅克妈妈，说着忍不住眼泪都流出来了。“皮埃罗特呢？”我担心地问道，“皮埃罗特，他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因为没有看见你，很吃惊……我的达尼埃尔，你应该去；你会去的，是不是？”“雅克，我明天就去。我保证。”在我们谈话的时候，白布谷刚刚回到她的屋里，哼着她永远哼不完的歌……“托罗哥托提尼昂！”“托罗哥托提尼昂！”……雅克笑了起来。“你不知道，”他低声对我说，“黑眼睛还嫉妒咱们的女邻居呢。她以为白布谷是她的情敌呢……虽然我努力解释说不是，也没有用，她不接受听我说的……黑眼睛嫉妒白布谷！你说好笑不好笑？”我装着跟他一样地笑；不过，我想到黑眼睛要是真的嫉妒白布谷的话，这也是我的错，心里感到十分羞愧。
第二天下午，我到鲑鱼巷去。我本来想直奔五楼，在没有见到皮埃罗特以前，先跟黑眼睛谈谈；可是那个塞文山区人守在巷口等我，我不能避开他。我只好走进铺子，去到柜台后边坐在他的身旁。偶尔一段笛声轻轻地从铺子里间传到我们的耳边。
“达尼埃尔先生，”塞文山区人对我说，我从未听见他说话如此自信如此流利，“我想从您那儿知道的，很简单，何况我也不想转弯抹角。确实应该这么说……小姑娘真心地爱您……您也真的爱她吗？”
“我全身心地爱着她，皮埃罗特先生。”
“那就好了。我现在要跟您说的是……您还太小，小姑娘也太年轻，所以三年以内你们还不必想到结婚。因此您在这三年里得找一个职位……我不清楚您是不是计划接着做您的蓝蝴蝶的买卖；但我可知道，如果我是您的话，我会做什么……确实应该这么说，我会忘记我的那些小故事，我会到拉卢埃特老铺里做事，把瓷器经营的小窍门都学会。我会想方设法让上了年纪的皮埃罗特在三年以后在甘心认我做女婿的同时也乐意要我做一个合伙人……嗯？老弟，怎么样？”
皮埃罗特说到这儿，用胳膊肘使劲推了我一下，还笑起来了，哈哈大笑起来了……这个可怜的好人，一定以为我听到他要我跟着他一起卖瓷器，会欣喜若狂。我没敢生气，甚至也没敢回答，我差不多要昏过去了……碟子、彩色玻璃杯、雪花石膏灯罩都围着我在跳动。在柜台对面的一个架子上，有许多色彩柔丽的素胚瓷牧童和瓷牧羊女，带着讽刺的神情望着我，一边举着他们的铲头牧棒，一边仿佛在说：“你要卖瓷器啦！”再远一点，穿着紫袍的中国瓷人晃着他们肥胖的大脑袋，好像要证实牧童说的话：“嗯……嗯……你要卖瓷器啦！……”在铺子的里间，阴险刻薄的笛子声轻轻地响着：“你要卖瓷器啦……你要卖瓷器啦……”听得几乎让人发疯。
皮埃罗特还以为我说不出话来是由于太激动、太快乐的缘故。
“咱们今天晚上再谈吧，”他为了让我有时间考虑，于是对我说，“……现在，上楼到小姑娘那儿去吧……确实应该这么说……她望穿秋水啦。”
我上楼到小姑娘那儿去。她由那位很不错的太太陪着，正在淡黄色的客厅里，绣她永远绣不完的拖鞋……但愿亲爱的卡密尔饶恕我！那一天皮埃罗特小姐在我看起来，尤其像皮埃罗特；她那种使唤针线和高声数针脚的安然悠闲态度，也从未让我如此烦恼过。她的红红的小手指，红润的脸庞，宁静的神情，使她看上去，完全像那个刚才无礼地向我叫喊“你要卖瓷器啦！”的彩色素胚的牧羊女。多亏，黑眼睛也在那儿，那双黑眼睛有点黯淡，有点伤感，不过看见我来了，又那么欢快那么天真，使我感动极了。不过这时间并不久。皮埃罗特几乎紧跟着我就进来了。他肯定是不像以前那么信任那位很不错的太太了。
从这时候起，黑眼睛又消失了，素胚牧羊女获得了全线胜利。皮埃罗特十分开心，话说得很多，几乎叫人受不了；“确实应该这么说”至沓而来，比冰雹还要密集。这一顿饭吃得非常热闹，而且时间非常非常长……吃完饭，皮埃罗特把我拖到一边，问我对他的提议有何想法。我已经定下心来了，我非常冷静地对他说，这件事需要慎重考虑，我会在一个月之内给他答复。
塞文山区人看到我对于接受他的提议毫不起劲，当然是大跌眼镜，但是他不露声色。
“好吧，”他对我说，“一个月之内。”这个问题到此算结束了……但是！这个打击已经挨上了，整个晚上，那个不祥的要命的“你要卖瓷器啦！”的声音一直在我的耳朵里轰隆作响。我在刚随着拉卢埃特太太进来、坐在钢琴旁边的角落里的那个鸟脑袋的人咬方糖的声音里听到它。我在吹笛子的人吹的花腔里，在皮埃罗特小姐一次不落的“罗瑟兰的幻想曲”里听见它。我在所有这些木偶般的中产阶级的一举一动里，在他们衣服风格里，在挂毯的图案里，在座钟上的雕刻——维纳斯采一朵玫瑰花，从这朵玫瑰花里飞出一个已经褪了金的小爱神——和家具的式样里，在这间可怕的、淡黄色客厅里的每一样细做的物件里都看到它。在这间客厅里，每天晚上总是那几个人说着同样的那几句话，每天晚上总是那架钢琴弹着那个幻想曲，每天晚上重复的情形几乎就是个八音琴。淡黄色的客厅，八音琴！……美丽的黑眼睛，你到哪儿去了呢？……在度过这个烦恼的晚上以后回来，我把皮埃罗特的提议告诉我的雅克妈妈听，他听了比我还气愤。
“达尼埃尔·爱赛特，卖瓷器！……真好，我倒也愿意看看！”这个好心肠的孩子说，他气得血涌上头，“……这分明就是要拉马丁去卖火柴，或者要圣佩韦去卖小扫帚……皮埃罗特，这个老怪物，……不过，也不能怨他；这个可怜虫，他不明白。如果他看到你的书成功了，看到报纸上登满了关于你的消息，他的态度就会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