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荀府。
“大哥,五官中郎将真的给你下帖了?”郭妧以她绮柔的花容笑意盈盈地看着荀恽,“他要宴客?”
“他请的是我,又不是你。”荀恽侧身投去一抹嘲讽的目光,“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我听说五官中郎将有一位国色天香的夫人甄氏,你去帮我看一眼,她是不是真的有沉鱼落雁之容。”
“你不仅惦记人家,还惦记人家的夫人,真是可恶。”荀恽笑道。
郭妧轻哼一声:“若我能去,我还用得着求你吗?”
“别痴心妄想了,我根本不可能见到夫人的真容。”
“为何?”
“殿下不一定会让甄夫人见客。再者,即使她真的出现,我们也须得遵照臣属之仪。抬眼直视,那是冒犯。大不敬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郭妧的两弯涵烟眉微笼,眸中清光消退,兀自颔首无言。失意之容,难免引得荀恽忧怜。他复言道:“虽不得见其颜色,举止气派还是能够感受到的,我回来自会告诉你。”
郭妧双颊立即复染丽色:“多谢哥哥。”
美人慕英雄,郭妧执意要知晓,是怎样的美人,方得以被子桓揽在怀中。
——————————
五官中郎将府。
孤月当空,清辉满庭。柔光从青翠的树隙撒下,浮绿微动,使夜色愈加动人。疏星寥落隐迹,醇酒的香气散在空中,迷醉了一众对盏言心的文客。
“和风从东来。玄云起西山。夜中发此气。明旦飞甘泉。”
“公干,你醉了,甚么玄云和风甘泉,你是思及南皮之游了罢?”
刘桢吟诗之际,陈琳不忘与他打趣。他们二人,从来都是豪情恣肆,互不敬服。
“南皮一宴,还有孔融,应玚,徐干,王粲。可惜他们如今不在邺城。”我闻言亦笑,“岁月不居,那时我不过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那样的快乐,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再也回不去了。
我望向下首,荀恽兀自小酌,并无和旁人相谈之意。刘桢遇酒即放浪形骸,吴质正在劝阻。堂下还有五官府的文学掾,许多是五官府功曹常林招来的,我并不熟悉。
“荀公子。”我放下酒盅,笑看他,“你过来。”
荀恽闻言揽衣起身,向堂上走来。
我取出一册古书。
“《秋凉帖》?这等珍宝,殿下竟有。”荀恽眸中微光。
“知你摹张芝。他的真迹大多失传,只有秋凉一帖较为可靠。笔酣墨饱,行云流水,富力而不失,展姿而不夸,回旋进退,莫不中节。”我笑道,“堪称子建那一句‘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正是,殿下高见。”
荀恽本就目若朗星面如冠玉,低眸一瞬,竟让我想起一句“猗嗟娈兮,清扬婉兮,舞则选兮,射则贯兮,四矢反兮,以御乱兮。”
既翩然谦谦,又极具力量。
“我练飞白书,忌通篇草篆,故不临张芝帖。好东西不能埋没在我这里,我就把它送给你。我听说令弟奉倩钻研老庄玄远道学,正好我这里有时今名士编撰的庄子周易集解,你代我送给他罢。”
“这……”
“殿下厚爱,在下如何得报?”
“那日大王寿辰,千秋殿一遇,我十分欣赏你。这只是我的心意,你亦不必惶惶。”
我看向座下,说道:“久坐无趣。”
“行酒令否?”不知是谁的声音。
“提的是你,输的是你,怨的还是你。”又不知是谁的声音。
“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我举酒叹道,“每极乐时,都要慨叹人生苦短。古今吟咏年华飞逝,转眼白头的名篇甚多,不如你们挑自己最喜欢的一句话写下来,交给我看看。”
众人即砚中润笔,低眸沉思。
——————————
座下。
司马懿迅疾写成,满意地审视竹简上的墨迹。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环顾身边,见荀恽运笔轻缓,丝毫没有凌人的锐气。他复看吴质,亦是谦然清思,一派文人风骨。
他抬眼,曹丕只是微笑如常。
他又低眸,再看那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自觉十分不妥。堂上那位向来有七窍之心,满腹皆疑,说不准会认为他司马懿有和魏王一样的志气。
绝不能成为他的忌惮。司马懿暗忖,悄然将竹简掩进衣袖,重新提笔。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写毕,他流露一抹笑意,连自己也不曾察觉。
——————————
我一支接一支地看过去。
荀恽。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我本以为他会写“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我接着看。
司马懿。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我本以为他会写“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两个绝顶聪明的人化解我的试探于无形。
我怅然,他们的真心,我似乎暂时没能得到。
“殿下,叡儿在这里吗?”
我闻声抬眸,甄宓站在堂外,言语时双目还在寻找叡儿的身影。
“许是在后园。”我回应一句,又觉这样与她隔堂对话有些不妥,就请她进来,“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来见见罢。”
堂下闻此,皆敛容伏拜如仪。
“诸位先生不必多礼了,殿下得诸位益友,实是五官府之幸。”
甄宓笑语一句,回身欲离开。
她的声音清丽悠婉,转身时亦是裙角携芳。我见刘桢竟抬起头来直视她。
自古美人千金难求一面缘,我知他通身醉意,于是也没有放在心上。
吴质见刘桢失仪,碰了碰他的小臂。然而刘桢竟是无动于衷,吴质只好侧身推他,鬼使神差地,竟也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得见甄宓玉颜。吴质一惊,立即俯下首去。
甄宓的出现使气氛立时冷了许多,我见吴质眉目中仍是难掩悔意与惊惶,就笑着开解道:“无妨,如常即是。”
——————————
座下。
司马懿将一切看在眼中,长眉微蹙。
他复向下首一瞥,见有一名眉眼陌生的文学掾眸中神色有异。
此人也抬着头,目光却不是对着甄夫人,而是对着刘桢和吴质。
司马懿心中一惊。
五官府的校事,蠢蠢欲动。
司马懿的古井一般清冽的眼瞳闪着点点幽光。
事不宜迟,今日之事绝不能被泄与魏王。
宴毕已是深夜。
曹丕在前院送客,司马懿急急追上去。
“殿下,您府中有位文学掾……”
“仲达,你稍侯片刻,吴质和荀恽要离开了,我有话对他们说。”
“是。”司马懿只得颔首等待。
他兀自回想。
那缕鬼鬼祟祟的目光绝不简单。
一个小小文学掾,竟是校事府派遣的间客。司马懿暗自冷笑,魏王为了在五官府安插耳目,可谓用心良苦。
曹丕的僚属太多,他大抵并未发觉这潜藏的阴谋。
此校事一旦将今日吴质刘桢直视甄氏的事情上报,魏王必定雷霆震怒。
不仅因他们不敬王族而怒。
还有更深层的缘故。
司马懿明白,对于女人,魏王向来都是吝啬的。
其中往事,他一个位尚卑言尚轻的丞相府主簿,为了自保,只能装作不闻不知。
思绪飞捷间。
司马懿无意抬眸,看到曹丕的手攀上吴质的肩,两人低语,容色甚欢。
司马懿心中一凛。
魏王降罪吴质,无疑于斩断曹丕的臂膀。
子桓没有了臂膀,除了依靠自己这柱良木雕就的手杖,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他的眉心微微地颤动着。
“仲达,你方才说有一位文学掾,他怎么了?”
曹丕回身向司马懿走来。
“……是……”
司马懿的踌躇转瞬即逝,言语中的遮掩亦被正大光明的昭昭语调完全替代。
“并非大事,只是下官见他谈吐不凡,有意交访,特向殿下陈明心意,以免您多心。”
“小事小事。”曹丕看着司马懿肃正的神色,“你自去就是,他若真有才能,你荐给我,我为他提职。”
“是。”
司马懿敛眸应声,心中原有的不安竟已经全然消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