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吴质编排了一出好戏。
晨曦初上,飞鸟脆鸣,我与吴质临窗对坐,在面前交汇纵横的漆线上落下一枚白子。
“殿下,志唁已经到了,正等在堂外。”经安欠身微礼,向我通报道。
“让他等待片刻,我与吴曹掾还有要事处理。”
我透过蒙着白绢的纹窗,依稀看到志唁徘徊的身影。他神情间隐匿的忐忑在我看来是如此明显。他装作无意地靠近西阁窗下。我勾唇,牵出一丝无奈的笑意坐等他进入我的棋局。
我将棋子握在手里,以不大却足以让外间人听到的声音对吴质道:“你可有听说,伏皇后的衣冠冢就在邺城南门外的埸山?”
“怎么可能呢?”吴质装模作样地讶异,不自觉地瞥了一眼窗外,低声道,“伏氏其罪当诛,竟然有人立衣冠冢私祭?”
“千真万确。我派人去过。”
“就算有墓,也该立在许都,谁会冒险将其建在邺城呢?”吴质继续引诱志唁。
他的疑惑就是他的疑惑。
“我听闻,有人找过一个巫者,他经占卜,发现伏后的命格会克死魏王。大概是一些汉室的老顽固想借此戕害大王。”
“原来如此。”
“若是民间私设也就罢了,可据说这墓里确有伏后生前信物。”
“什么信物?”
“她嫁入汉室时,她的父亲伏完请人打制的九凤金冠和青丝扣。”
“果真尤物。”
“这也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
我见志唁的人影仍未远离,声音略高了一些。
“其实猎利的生死于我来说已不重要了。七日之期只不过是以法服人的幌子。我还有更重要的事,从现在起就不必再白费力气寻找他了。”
“难怪殿下一直不甚着急,原来大王早已不再追究了。”
吴质适时接着我说道。
我凝眉,向他颔首,吴质会意,起身言辞。
“请长门丞卫进来。”
我回身对经安说。
再低眸时,见黑白双子旗鼓相当,似是死局。
“殿下有何吩咐?”
我闻声抬眸,志唁的神色比猎利要轻柔许多,这也表明,他一定不及猎利心坚。
“最近长门禁有失大王信任,我决意整改,你传命下去,即日起,长门禁卫互相监视,揭发可疑者,赐百金。受到检举者,一经查实,尽诛无赦。”
志唁眸色一变,眉峰亦微微颤抖。
“长门丞卫,你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我将他从怔愣中拖拽出来。
“是。属下明白。”
我挥手让他退下。
他转身的动作慢了许多。
我与猎利,都无路可退了。
“经安。”我从座后取下长剑,“备马,去伯仁处。”
散骑常侍职府。
我径直而入,见到夏侯尚后拱手揖道:“伯仁哥哥,你今日政事繁否?”
“子桓,你怎么还有心情来我这里?”夏侯尚亦向我微揖,语调中难掩焦急,随后又领悟道,“你是来向我借兵找猎利的?我知道,现在长门禁信不得,调金吾卫或是校事府又惊动不小,难免遇上有心之人使绊子。”
“伯仁聪捷。”我笑道,“请遣中护军。”
“多少?一千够不够?”夏侯尚一手揽住我的肩。
“哪里要一千。”我向他伸出一根手指,“一百。”
“一百?一百个人怎么可能五天搜空邺城?五个月恐怕都不行。”
夏侯尚诧异不已。
“就一百。有劳你让他们明晚扎在城郊埸山下,一定要隐蔽,等我号令,切记切记。”
“城郊埸山?为何?猎利在那里?”
“也许在,也许不在。”
“那你这是……”
夏侯尚剑眉耸起,满目忧疑。
“好哥哥,多谢了。”我向他扬唇一笑,转身告辞。
“对了。”我忽然停住脚步,靠近他低语,“万万不可告人。尤其王宫,尤其临淄府。”
夏侯尚颔首:“放心,我明白。”
“子丹哥哥那里也不能提。”
子丹是我的族兄。
“我担心他一时冲动一定要来帮我,反而泄露了消息。”
我从夏侯尚处离开时,白日当空。
我想起,那也是一个像今日一般烈烈的正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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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室初尊外姓为魏王,曹氏初迁邺城。
丞相,领冀州牧,武德侯,曹孟德,从此雄踞中原。
可是我并不像我的父亲一样恣畅快意。
他做武德侯时,我为嫡长,故称世子。
他如今称公称王,万人之上,却没有分毫为我正太子之名的意思。
一月可忍,三月可耐,然而半年以来消息全无,这的确堪称顶级的折磨。
如坐针毡,如炙烈火之际,我迎来了与司马懿的初遇。
那时,他只是丞相府的主簿而已。
他在五官府的堂上坐定,直入主题。
“下官斗胆,殿下是从何时开始忧急?”
“忧急?”我嗤笑,“为何忧急?”
“请殿下肃答。”
司马懿以他炯炯的双眼威逼我。
“下官是代贾诩军师,荀彧令君,崔琰尚书和邴原征事来问的。”司马懿义正言辞,“当然,也代下官自己。”
我的笑容凝住,随后立刻敛容沉声道:“你和诸公的意思,一样吗?”
“下官誓死捍卫嫡尊礼法。”
“那么……”我垂眸。
“从子建第一次留守都城开始,我觉察异样。建安十二年,大王东征,我留守。建安十五年,大王南征,我留守。可是近年来,大王频频令我随军,而使子建理政,我不得不思虑他的心意。君主亲征太子监国,我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司马懿闻言眸中微光,立即离座拜下道:“下官敬服殿下。”
“何意?”我亦离座扶起他。
“下官来府之前,文和公曾对我言,若殿下是从大王久久不诏册您为太子时方发觉自己处境之难,则臣等弃之。若殿下是从大王为子建殿下进爵时发觉自己处境之难,则臣等勉力一辅。若殿下是从大王令临淄侯留守都城时便明察先觉,心存忧患,则臣等,誓死追随。”
我凝视着司马懿。
我看着他被我欺骗的模样,是如此真挚。
我在心中冷笑。
你们都错了。
建安十七年暮春,我与曹植同登铜雀台作赋。
当他写出“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的时候,我就明白,我们的战争,一发不可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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