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跑步,秦莲花不在山上的日子,李易一如既往的枯燥而充实,存在于他识海中的读书人种子依旧孜孜不倦的吸取着他读书提供的养分,每一个字每一段话,都在让种子逐渐壮大。李易偶尔会觉得这枚种子有些可怕,它就像没有上限一样,稳定有序的改变着他的体质,拔高着他的实力,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不会放缓——这当然很可怕,前些天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确定,六品的林大力不可能伤害到他,那现在呢?
要知道,当时种子才出现三天。
不过可怕归可怕,李易其实也能理解,就像秦莲花从小修习武道,十多年的积累使她拥有九品修为,而这一世的李易也读了十多年的书,只不过从前种子潜藏了而已,再加上前世的李易也读过书,两者结合,应该是从种子出现后,进入了一个爆发期,从前的积累、底蕴轰然展现,彻底改变了李易的一切。
换而言之,积累总有耗尽的时候,爆发也总有终结的一天。
但具体这种突飞猛进的提升什么时候会结束,李易也不清楚。
他当然希望越晚越好,最好等他成仙。
木箱里的书读的差不多了,秦莲花问他书读完了怎么办,李易说等她办完事下山去找,其实他不小心说谎了,他当然不可能停止读书,停止属于他的修行,等他书读完,不管秦莲花有没有办完她的事情,他都会下山去找,这是他这一世最重要的事情,至于他那位名义上的妻子……迄今为止,他对秦莲花的印象还好。
但也只是还好。
……
……
兴许是秦莲花的威慑起了作用。
这段时间李易在后山跑步再没有见过林大力,也是见多不怪,山匪们再看读书人依然每天准时跑步,也都失去了起哄的兴致,这其中,倒是有一件有意思的小事,可能是孩子心性,小山匪高要自从那天后,每天都会在李易跑到后山的时候跟着李易一起跑步,李易没问原因,想跑跟着就是了,反正也影响不到他,跑的多了,小高要可能觉得跟李易就成朋友了,话也就有了,而且还不少。
断断续续的,从这孩子口中,李易对他现在身处的环境也了解了更多。
他现在是在处州括苍县,括苍多山地,穷山恶水尽刁民,又恰逢乱世,此地大小山寨竟有十数还多,其中势力最庞大的当属龙泉山,匪首李子通,山上聚众数千人;再往后便是仙霞岭,匪首梅子安;还有一伙神出鬼没,残忍暴虐的狼盗,以及江州陈家庄;这许多大大小小的各山寨,论整体实力,落凤岭其实属于下游,但论个人实力,除了龙泉山的李子通拥有炼气九重的修为,便属武道九品的秦莲花。
武不到宗师,炼气不得逍遥,确实很难对大势造成影响,但就局部而言,九品的实力已经能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这也是落凤岭勉强算是中等势力的最大原因。
这些所谓大小势力,李易不太关心,只是对其中一个人,他有点兴趣。
李子通。
前世李易有点印象,貌似这位匪首后来还做过皇帝?
李易有些好奇小高要怎会对这些事情如数家珍,他笑骂小高要,上山,有口饭吃,好好活着就行了,小孩子关心这些多不多余?
小高要嘻嘻一笑,书生,这你就不懂了,我们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当然有必要了解可能的朋友或者敌人。
李易啼笑皆非,这是造反事业从娃娃抓起?
……
……
日子一天天过,李易一天天进步。
可惜平静总有尽头。
这天,李易皱眉捧书,一遍遍读着‘夫宠而不骄,骄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眕者鲜矣。’这句话,琢磨着到底是啥意思,门外突兀传来敲门声,他第一反应是丫鬟安然,不过很快又否定,自从那天对安然采取语言暴力后,最近安然开门比较喜欢用脚,敲门?不砸门是客气了,所以李易也是意外,有猛人林大力压着,小高要都不敢上门找他,这山上还有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敲门?
他搁下书册,应了一声。
是个老人,沧桑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道刻痕,他花白的头发打理的整整齐齐,不过,由于他佝偻着身子直不起腰的缘故,他整个人显得十分矮小,他进门,便挤出微笑,拱手道:“老朽安春道见过李公子。”
李公子?
这个称呼让李易心中为他大大点了个赞,太礼貌,太有素质了,瞧山上那帮土匪都是怎么称呼他的?
小白脸子?
大当家屋里头的?
什么跟什么啊都。
他连忙起身,虚扶一把,受宠若惊道:“安伯?快请坐,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您老救回来的,倒是让您跑这一趟,实在惭愧。”
安春道不以为意摆手微笑。
坐了下来,却是饶有兴趣的看着李易,不再说话。
李易也是微笑不语。
等啥呢?
茶?
别想了。
就算小丫鬟安然会给他备些茶水,他也不敢喝啊,天知道小丫鬟会不会不小心漏些一日丧命散之类的东西在里边。
等了片刻,眼瞅李易纹丝不动,安春道也就放弃了,他干咳一下,谨慎问道:“这些时日,李公子在山上住的可还习惯?”
“有的睡,有的吃,有书读,简直太习惯了。”
安春道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当初莲花那丫头非要带你上山,我其实是不赞同的,李公子一表人才,便是我这糟老头都能看出他日绝非池中之物,这小小落凤岭又岂能容下得您这等人物?所谓浅水难困蛟龙,李公子在这里是委屈了……山上生活不易啊,说是百来号人,可那是百来张吃饭的嘴,最近买卖也不好做,前几日,大力带弟兄下山开工,拢共也就得了几袋糟米……还好老朽在山里还有几分薄面,我也给那帮小子交代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得保证李公子的饭食,总不能辜负了莲花丫头的嘱托,便是得罪了山上这帮人也没的关系。”
李易一脸感动:“安伯有心了,在下铭记于心。”
老人抬了抬头,昏黄的老眼有精光闪过。
这少年……油盐不进呐?
他这几日也侧面打听了山里其他人对这读书人的观感,有说温和的,有说装傻的,有说真傻的,还有说像兔子的,总之五花八门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但就在这众多说法中,山上几乎所有人都有一个一致观点,那就是这读书人自从昏迷了一场后,明显跟从前不一样了,他刚上山时畏畏缩缩,酒宴上更是始终低头不敢抬头,可这些时日,他非但主动走出了房门,更能面不改色的跟山上众人交谈,尤其是他前几日竟敢挑衅林大力。
本来,这些说法老人是不怎么信的,本性难移嘛。
可现在看来,一个人经历一场变故,莫非真会心性大变?
……
……
安春道突然转换口风,问道:“李公子可曾听说过落凤岭老当家秦勇?”
李易有些意外,想起漫山油菜花中的木牌,他轻轻摇头。
提起了老当家,安春道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缅怀,他缓缓道:“那是个了不起的人……老当家还在的时候,山里虽说苦,但一个月也能见几回腥荤,那时候兄弟齐心呐,老当家统筹全局,二当家踩点盯梢,三当家负责动手,劫富济贫,整个括苍山谁不知道落凤岭的威名?可惜,树大招风,北面有个号称十三省绿林总管的单雄信单总管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往后绿林中人行事得有章程,什么时候动手,向谁动手,都得提前报备,他那边点头了,才能动手,而且得手后得交出一部分分润,当然,这位单总管也不是吃肉不吐骨头,愿意听他的绿林中人,若是碰到了扎手的硬点子,需要援手,他会帮忙,若是被官府盯上了,他来斡旋,总之大家江湖同道,齐心合力。”
“老当家当时是想拒绝单总管,他说这样一来,吃饭得请示,饭还得分一半出去,这算什么?再说,大家伙上山,本就是官府逼的活不下去了,才想法讨口饭吃,遇上官府的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也算自在,可现在要他单总管跟官府斡旋……几个意思?是和官府沆瀣一气?这种事万万不能答应。可二当家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单总管也是好意,毕竟是十三省绿林总瓢把子,有这么一个靠山在,往后大家也就更方便行事了,尤其是不需要再忌讳官府那边,即便需要上缴一部分,可收成也肯定会越来越好……老伙计们从此就产生了分歧,不过也没什么,都是自家兄弟,吵吵嚷嚷事情也就过去了。但坏就坏在,就是这个节骨眼上,去年夏天,老当家出事了,为奸人所害。其实也没什么,吃绿林这口饭的,谁没几个生死大敌?脑袋早就别在了裤腰带上,生生死死再正常不过,所幸,虽说老当家没儿子,但他有个极其出色的女儿,处州上下十余座山头,提起落凤岭秦莲花,哪个不挑起大拇指,道一声巾帼更胜须眉?莲花这丫头也就当仁不让的成了落凤岭的大当家。”
“然而这丫头终究还是年轻了……虽说老当家不在了,可单总管那边总得有个答复,李公子,若是你,这时候的落凤岭该如何抉择?”
安春道一口气说了许多。
李易没有不耐烦。
关于秦莲花的事情,他有点兴趣,而且这其中还牵涉到了一个熟人。
单雄信。
前世的李易自然如雷贯耳。
可关键是,安春道最后突然问他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落凤岭何去何从又哪至于问他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
他想了想,笑道:“且不说我如何看待……我看山上最近状况每日愈下,山里的人也没正儿八经的组织下山做买卖,应该是没答应单总管那边,一直也不好轻举妄动?可虽然生活艰难,但山里的人精神状态还好,也没多担心单总管恼羞成怒的报复,该是也没拒绝单总管,留了余地?这倒也是个聪明的选择,拖着……也好。”
安春道眼睛一亮,竖起拇指:“李公子果然洞若观火。”
……
……
“莲花丫头自打坐了头把交椅,便绝口不提单总管那边的事情,她打定主意要找出害死老当家的奸人,为父报仇……大家伙其实也都明白,她是要拖着单总管那边,可为老当家报仇毕竟也是落凤岭的头等大事,山里的人倒也说不得什么,问题是,我们能等,单总管却不愿意等……从去年开始,起初,可能也是能理解我们为大当家报仇的心情,单总管那边没怎么再催,但秋去冬来,眼看我们迟迟也找不到杀害大当家贼人的眉目,又一直不跟他们接触,单总管那边终于忍不下去了,自打开春,一拨一拨的人来,威胁利诱无所不用,我们这边也就清楚,拖是拖不下去了,所以一个多月前,二当家和他儿子便去了龙泉山……哦对了,单总管派来江南的心腹就住在龙泉山,龙泉山的李子通也是最早和单总管合作的人,某种意义上说,江南这边,李子通的龙泉山就代表着二贤庄。”
“不管怎样,二当家这趟回来,这事该是有个结论了。”
“我们几个老家伙大抵也都知道莲花丫头的心思,怕是跟她父亲一个态度,是不想和那位单总管有瓜葛的,但胳膊扭不过大腿,落凤岭终究还是太小了,莲花再如何出类拔萃,落凤岭也终究只有一个秦莲花,所以说这事多少还是有些麻烦……不过,麻烦是麻烦,也不至于不可收拾,山里的人也都知道,二当家的小子,宋守缺向来倾心莲花,宋小子虽说不如莲花,但七品的武道修为,在处州年轻一辈中,也是个佼佼者,勉强也配得上莲花,再说他们打小青梅竹马,一旦他二人成了亲,哪怕莲花再不愿意和单总管那边有瓜葛,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事兴许也就糊弄过去了……我们本打算等宋小子回来,就跟莲花提提,再如何,她始终是个姑娘家,终得嫁人……”
“可现在……”
现在秦莲花和李易成了亲。
他们的算盘中出了李易这么个变数。
一直以来,李易只是认为秦莲花掳他上山,是为了辞拒宋守缺,却没想到她同时也是在表明她的态度,她不愿意和单雄信有牵扯,或者说,作为落凤岭的大当家,她不愿意落凤岭和单雄信有牵扯。
这个女人啊。
不想和山上那些愿意听从单雄信的人直接翻脸,便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她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她难道不知道这样一来,事情就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而且根据安春道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除了二当家,他们中应该还有许多人倾向单雄信,她一个姑娘家,即便拥有武道九品的实力,可难道她能杀光这些她父亲的老兄弟?
想起油菜花丛中秦莲花的疲惫神情。
李易微微扬起了唇角。
单雄信根深势大,并且就连龙泉山李子通都从了他,你凭什么还想小小落凤岭独立于外?
活该你累。
……
……
“我今日的话有些多了。”
安春道耷拉下眼皮,苦笑道:“人老了,话难免就多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再也说不了话了,尤其是像今天这样和李公子好好说这些话……等二当家回了山,山里应该会很忙,那个时候,不要说和李公子好好说话,怕是连照看李公子的功夫,也不多了……莲花那丫头也是,既要扛着单总管那边的压力,也得尽力面对二当家这边的事情,想必她回来以后,也不能好好照看李公子,李公子万万海涵啊。”
先是表明善意。
然后试图让他知难而退。
最后这是威胁了?
还真是软硬兼施。
李易一笑,慨然道:“安伯放心,我是读书人,道理我都懂,我不会给山上添麻烦。”
安春道眯着老眼盯了李易很久。
然而后者始终坦然微笑,不再说话。
他垂下眼皮,忽然起身:“既如此,老朽不再打扰,李公子好自为之。”
李易依旧不语,没有起身,也没有相送的意思。
他其实对这老人印象还不错,先前说的那许多话,应该也是他想了这些天,打了无数腹稿才能一口气完整的说出来,也是难为他了,既要照顾秦莲花的感受,又要考虑不得罪二当家,能想到这些,能做到这一步,很不易,但他终究是老了,想太多了,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但不管怎样,他没一刀杀了李易,终究不算个坏人。
……
……
李易看着安春道佝偻着身子蹒跚到门前,突然问道:“二当家和宋守缺是今日下午回来还是明日?”
似乎是有些意外,安春道停下脚步,回身看向李易的神情也有些震惊:“明日一早。”
李易笑了笑:“没什么奇怪的,如果不是二当家即将回来,你也不会如此着急让我离开……我知道你说这番话的意思,你是想让我自行下山离开。先是说山里苦,为了让我吃饱饭,你已经得罪了许多人;又是说山里不太平,内有二当家和大当家的分歧,外有单雄信的威胁,麻烦事很多,也不小,试图让我害怕这些麻烦;最后又暗示我,麻烦就要来了,秦莲花应付这些麻烦尚且自顾不暇,很可能就顾不上我了,宋守缺由爱生恨,也可能趁机杀了我,等等等等,其实都在表明一个意思……我走了,这些麻烦就没有了,或者说,你认为我走了,这些麻烦就能解决了。”
安春道皱眉,张了张嘴,但李易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也不容易,我这个变数,不能赶,也不能杀,只能想办法让我自己走……问题是你真不觉得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你认为我走了,秦莲花和宋守缺兴许就能回到原来的感情状态了,你们再推个波助个澜,他们或许就成亲了,关于单雄信的事情,也就糊弄过去了……可你凭什么会认为宋守缺依然会娶一个成过亲的女人?好吧,即使你认为你是了解宋守缺的,他不会介意秦莲花这个闹剧一场的姻缘,但你凭什么认为秦莲花会和宋守缺成亲?你又凭什么认为,你们推波助澜,秦莲花就会妥协?想想看吧安伯,如果秦莲花会,她又何必下山随便掳个人上来成亲?如果秦莲花真如你们想象中好劝,能劝,那老当家秦勇死了这么长时间了,秦莲花可曾屈服过?你们啊,太自以为是,也太小看秦莲花了。”
安春道若有所思。
李易接着说道:“至于我,我暂时不会离开落凤岭,不是我非赖在山上,只是我和秦莲花有个不算约定的约定,等她办完了她的事情,她会送我离开,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事要做,我想等等看……如果因为你这三言两句,我便不辞而别,我怕下了山,我会心不安,念头也会不通达。我是个读书人,我读书追求的是心安,念头通达,倘若不能做到,我怕我以后很难安心读书。”
……
……
安春道拱手:“李公子果然不凡,老朽受教。”
李易不以为意,也不在乎他是不是嘲讽,他又问:“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看得出,秦莲花是信任你的,那如果最终秦莲花和二当家、宋守缺的矛盾不可调和了,你,还有你所说的你们几个,会怎么选?”
可能就连安春道都没察觉,自从李易开了口,他们之间的谈话节奏不知不觉已经为李易掌控。
这是李易前世惯用的谈话方式,无论是和客户谈,还是跟员工谈,他总能把握谈话的节奏。
“还能怎么选?我们几个老家伙最开始便追随在大当家身旁,若事不可为,我们几条老命便是给了莲花丫头又何妨。”
“士为知己者死,你们也是好心,可这件事情上,你们甚至还不如小丫鬟安然,就连安然都知道,既然大当家做了决定,那么无条件追随就是了……哦对,你可能不知道,她前些时日还教训我来着,说是让我努力些,好歹能帮大当家做点事情,分担些压力,可你们呢?自以为是为她好,可这世上最怕的也就是一句我是为你好……一天到晚想想这,想想那,既想忠于秦莲花,又想全了你们和二当家多年的情义,最好还不得罪那位十三省绿林总瓢把子……”
李易叹了口气。
“听我一句劝,长的不美,就不要想的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