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这份手稿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毫无感情波澜起伏,我仿佛变成了一支擎于我手的毛笔,只顾着将我残缺悲怆的记忆尽数录于印着波浪纹的宣纸上,四周散落着我数天来写下的胡言乱语,不知疲倦。
整整五年了,可我作茧自缚,走不出,忘不掉。
是为谁而写,又传于何人而看呢?亦或许某一天孤自咽了气,再无人看见这一切罢。
“写下来,写下来。”
脑海中始终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我再度取了一盏水,墨又干涸了。
我研墨时,细润无声,我幼时给大哥哥帮忙,他也总夸我。那时的场景已经太模糊了,和大哥哥分离,连道别也不曾有过。
还说这些做什么呢,只是墨与纸的馥郁气息,唤起了我的记忆,我那时没有哭,因为没人听得见。
独自活下来的自己,我无地自容,可是懦弱又胆怯的我,向自己证明愧疚与罪恶感的存在,不过是自欺欺人,想我究其一生,亦不过是为“活着”二字,做尽恶事,伤尽善人。
“夫人,您休息休息吧,我让下人熬了粥,您怎么说也填填肚子。”阿烟离我几尺来远,皱着眉头。
我抬头看了看,门口闪过几个影子,我知道,那是院里的小丫鬟,我自从封了诰命,搬到这里来,再未出过屋门,她们都怕我。
只有阿烟。
我笑了笑:“好。”
若说还有我所熟识的人,便只剩阿烟一个了,我也曾想过给她许个好人家,她却执意不肯:“我愿陪小姐一生。”我戳戳她的脑袋:“还不改口呢?”
灰绿的釉瓷碗中粥热气腾腾,白色的干贝鲜香,我舀起一勺来,放入口中。
“您……哭了?”阿烟有些慌忙。
我抬手拭了拭,脸颊全湿了。我摇摇头:“太烫,忘了吹了。”
朦胧中,翠竹环绕的小屋里,有一个人,端来了一碗干贝粥,他笑着说:“快尝尝,鲜着呢!”
我苦笑着摇摇头,想把这许许多多的记忆甩出脑海去。
“阿烟,你先出去吧,酉时……”我话音未落,一个着鹅黄素裙的小丫头畏畏缩缩地闯进来。
我住了口,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小丫头:“没有我的允许,乱闯什么?”
“是……是相爷让奴婢告诉夫人,酉时要过来用晚饭。”小丫头埋着头,活像个赴死的模样。
酉时?我无奈地摇摇头,不论怎么样,他都知悉一切。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丫头如得了赦免的金牌,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屋子。
“阿烟,看来我这里真是鬼门关了。”我笑笑。
“您刚刚说什么?”阿烟担心地说。
“看来我是去不成了,你那会儿替我出去吧,膳楼的人认得你。”说着,我走到妆奁旁,取出一叠纸,房契,地契,明明是一堆破纸,因为有了点字画,便价值不菲了,“城南南风山上的宅子那张,给王掌柜送去,他知道怎么做。”
阿烟接过房契,依旧愁眉不展:“哪有这么巧的事,相爷他不会发现了吧。”
“他怕是早就发现了吧。”我敛了敛碎发,“但他应该知道,这对他有利。他的确助了我很多,算是当做报答吧。”
“夫人,阿烟觉得,相爷在乎您。”
阿烟的话让我哑然失笑:“此话怎讲?”
“相爷贵为丞相,只有一妻一妾不说,竟然还同意您分房……”
“大概他也觉得相看两相厌,不如分了房眼前清净,安宁姑娘丽质可人的模样,做妾倒委屈了她。”
阿烟忽然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前房的方六告诉我,相爷从没踏进过那二房的院子。”
我不置一词,只是笑谑阿烟:“方六说什么你都信,那好,赶明儿我给你备份嫁妆,许了那方六才好呢!”
阿烟白皙的圆脸红的熟透果子一般,跑走了。
我再次铺上纸张,放上镇纸,研墨写字。
有一个埋在土壤最深处的秘密,那就是我自己。
二十五年前的盛夏,我出生在扬州的一户姓徐的商贾家。当时,我已经有一个长兄和一个姐姐了,常年在外的父亲本无意再要,所以我的到来,大概是一个意外,便给我取名意。
徐意这个名字,已经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了,奶娘一直叫我囡囡,而要到叫名字的年纪,我也没有家了。
父亲白手起家,尝试了太多门路,都赔了钱,只有盐商这一条能养家糊口,可偏偏,还是犯了贩卖私盐的大忌,是抄家砍头的大罪。
我不过四五岁吧,因为那时候的印象已经殆尽了,只是曾经以为理所应当的一切,突然土崩瓦解,父亲那一日消失了,母亲抱着我,泪水滴在我的脸颊上,温热温热的。
“娘,爹爹呢?”我不谙世事,睁着双眼,用小手擦母亲的眼泪。
“小意乖,爹爹做了对不起百姓,对不起圣上的错事。”母亲挤出的笑容,比哭还悲伤。
我一把抓住母亲的衣袖,哭道:“娘,爹爹被圣上惩罚了吗,他还会回来吗?”
母亲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天,母亲用身上所剩无几的碎银子,给我买了一个滴油的卤鸡腿,我饿了半日,狼吞虎咽,再抬头的时候,哪还有母亲的身影?
在我被人牙子抓住,卖到香满楼的时候,我麻木地想,姐姐会被夫家休了吗?哥哥会不会也被惩罚了呢?
只是时至今日,我动用所有的资源去寻找兄姊母亲的踪迹,除了姐姐早早病逝,其他的根本一无所获。
这些也都是后话了,五岁的黄毛丫头,到了烟花之地,只是先养起来,做杂活,寒冬腊月里,我至今不会忘记双手浸泡在冰水里,从苍白到通红,骨头冻的生疼到最终完全麻木,搓洗那些绚丽衣裳的感受。
这样苦不堪言的日子,持续了五年,我不知道饿晕了多少次,生了病,发热已经烧的浑浑噩噩,也会被打下床榻干活,和我一个院的女孩,不是病死,就是被打死,现在想想,能活下来,若非命大,大概是因为我是花了钱的吧。
于是不论此后多么苦痛,这段记忆都一遍遍地告诉我,它们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