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在大韶殿里观舞乐的李君菡还对她哥失忆的事毫不知情,前庭后宫中潜藏的各路细作却已经开始行动了。
大韶殿里的舞乐是各国献乐的乐团在表演。外国对天朝献乐的风尚由来已久,唐朝时便有骠国来献乐,当时的大诗人白居易在其诗作《骠国乐》中记载了这一场盛事。
韶国朝廷是设有舞乐司的,只不过没有前朝那些乐府梨园之类的专门礼乐机构,而是分配到礼部、鸿胪寺等各司去了。
遇见朝廷大事,也都会召集在一起演奏大乐。
外国使臣见天朝配乐的队伍委实壮观,一套长两丈,约摸二人多高的编钟有三个人拿着六支长短不一的铜槌在敲打。
外臣们还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编钟,都在一旁感叹不已。
明文记载中,编钟在中原流传的历史可追溯到夏朝。此时在大韶殿里演奏的编钟,也是明文记载中最大的一套。编**分为三层,每层又分为三组。最上一层的三组钮钟从小到大排列,最头上的小钮钟只有拳头大小,往后依次增大,一组共十一件钮钟。最上层的第二组和第三组同样也是从小到大七件,和第一组的大小相当,但钮钟的厚度却是不一样的。第一组最薄,第二组在厚度上加大,第三组在厚度加大的同时中间镂空。中间一层的钮钟亦是三组,每组九件,是在上一层的最大的那一件的形制上继续加大,到第九件时,已经有二尺多高。最下一层的钮钟则又要比第二层最大的那件还要大些,三组多少不一,最左边的一组是五件大的钮钟,中间一组则是七件中等的钮钟,最右边上的是三件最大的钮钟。
钮钟都是扁形的,便于成音律。宋代沈括在《梦溪笔谈》中也有论述:“盖钟圆则声长,扁则声短。声短则节,声长则曲,节短处声皆相乱,不成音律”,所以作为乐钟都是扁的,圆钟是无法演奏的,寺庙的圆钟亦不作演奏乐器用。
一件钮钟上,钟体前后左右侧各有九个乳钉状的枚,钟口两角的铣微微向外翘起,与历代硬直的铣口倒不同。钟上部的钟带都是龙腾虎跃的纹饰。钟内部的音脊的纹饰也都是饕餮之纹,却极其细腻,远观的外使们并不知道这些门道。
外臣们只见到那些乐吏敲钟的各个不同部位发出声音,却根本记不清到底是什么部位发出怎样的声音。
李君菡虽然是在山野中隐居,对这些近乎天籁的声音着实听着舒坦。
左右还有击铙、击镈、击磬、击钹、击鼓、摇铃、敲梆子的乐吏,其下后的则是一些小乐吏,如击缶的、击筑的乐吏。弹琴的、弹箜篌的、鼓扬琴的、鼓瑟的,弹琵琶的、弹阮的、拉二胡的又在另一旁,其后是吹埙、吹笛、吹萧、吹笙、吹尺八、吹竽、吹篪的乐吏。有的两人使用同样的乐器,有的一人操控两种乐器,空阔的抬中央,一共三十二人。
这三十二人,便是天朝所有的乐吏的,为历朝历代最少。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没有舞女,这些乐吏中虽有女子,则只负责乐器和歌唱。
乐吏们参与朝中祭祀和大型典礼是会用上,平时闲时并不养在宫中或者各司,而是放还归家,可自行,谋生计。朝中在闲时对这些乐吏家中略微有补贴,在要用时提前一个月从全国各地传召回京。
有时也有不来的,有时也有出意外的,但朝廷除了征召他们回宫,还会征召一些江湖艺伎进长安。这也是为何各地都有选拔贤才送入长安的,但皇帝不提倡,所以地方上倒不敢以此来欺上瞒下。
大韶殿的乐吏乐器虽多,但极其和谐,这便是失传已久的《韶》乐。天朝开国去“韶”为国号,便是拟“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之吉兆。凤凰出这天下安,这应该是历朝历代所期盼的。
李君晟的理想便是天下大同,因此,外臣来朝时的大殿名便是“大同殿”,而这专司舞乐的大殿名为“大韶殿”。
皇城中,太极殿是最为威严的殿,大同殿是整个皇宫中装饰最为华丽的殿,大韶殿则是整个皇宫中最为宽大的殿。
一百二十一个国家,主使加副使有三百多人。外使们围着中央的舞台而坐,一层层的座椅如扇形摆开。李君菡与外使们的距离,中间正好隔着乐器演奏的乐队。
这样的好处便是李君菡离外使们远,歌舞乐吏却离李君菡近。这也是那些个国家在舞乐队中安排杀手的原因。
李君菡听着这大《韶》乐,享受不尽,几乎要跟着哼起来。
《韶》乐一共九章,方才那会子,已经演奏到第七章,许多外国使臣听到此处,已经由最开始的对乐器的新奇,对乐吏的新奇,渐渐变得困乏起来。
一个外使问道:“怎么就一直是奏乐的,没有歌舞姬?”
“你这就不知道了,这韶皇向来是厉行节俭的,朝廷中能少的机构都精简得差不多了,这皇上虽然酷爱音乐,倒不耽于声色,所以咱们能听些音乐都不错,还想要歌舞姬?”
“天朝向来排场大,怎么这会子倒还是如此简约?方才那大同殿就很是奢华,不会这些都是天朝的牌面功夫?”
“天朝提倡天下大同,藏富于民,可不像别的许多国家皇家极尽奢华,底下却都忍饥受饿,你以为天朝建立十六年,哦不,现在应该十七年了,这些辉煌都是随随便便能得到的吗?前一个鼎盛的朝代还是唐朝,宋代物阜民丰是有的,却终究经不起折腾,那些个经略宋朝的部落氏族因为好战,这一百多年间却又被别的氏族打灭了。如此动乱的一百多年,天朝人口锐减到两千万,可如今你看看长安,才十几年,长安已经一百多万人口,整个天朝都有九千多万人口。”
“那是天朝在平定之前也有过短暂的安定时期,虽然天下分裂一百多年,可各个部落割据一方,那时候人口就已经涨到四千万,后来又遇见短暂的安定,人口又有上升。”
“十七年的功夫,人口增长如此速度,可见这盛世繁华的景象定然不是我等能看着眼前的朴素就随意下定论的。”
另外一个使臣道:“天朝既然讲究天下大同,又说无华夷之防,可为何不让移居而来的外国人在天朝如同本国人一般随意出行?”
“天朝的无华夷之防是指在国家的这片土地上的这群人不分华夷,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多少人想来天朝,可你也不想想,咱们来出使天朝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学他们好的地方,以惠及子民?可若是天朝不严防外来人口,又如何保证本国子民的安危?你要知道,大凡来天朝的人,商人还是别的,几乎都是为利而来,天朝讲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许多外国人进来,连汉话都讲不了,还如何传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再说,也有聪明的外国人能学到这些,可骨子里难道就相信了?汉人内部也有反对的,可人家讲究兄弟阋墙,你一个外族人若是来反对,那就是闹事了。我们西方人喜欢传教,我去年的时候也像韶皇申请在中土传教,但韶皇给了举了佛教传入中土的例子,一个外教要传进来,你得适应这片土地上的礼乐文化,若是发现一味的靠坑蒙拐骗,那也是不行的。比如我们那边信仰的神,仇恨一个背叛我们神的族人,于是大家对那个族的人都恨之入骨。可天朝的人就不觉得应该这样,他们可以谈论性善或者性恶,却也难以接受一个族类都是坏人这种说法。他们接受的事和为贵,天神是完美的,而咱们的神是人的一种升级,所以这之中的隔阂是难以逾越的。”
“难道西方的教就不能传到中土来?”
“也不是不能,若是给人灌输一种想法,一直对他说,还是可以的。”
“那你可以试试啊。”
“你怕是忘了天朝对外国人出行都有限制的,住在什么地方的话,几乎都难以出去,出去还得走许多程序,但凡出了差错,直接驱逐出境,委实不容易。”
“这确实苛刻了些。”
那使臣正欲回答什么,却只是摇头。天朝的厉害之处不就是在于此?他们的君上自称对外不首先动武,可这样一个富有的国家,这样一群勤劳的人民,哪个国家不垂涎三尺呢?可天朝的皇帝却也懂境外那些来人的目的,无非就是想蹭天朝的好处,却因不是故土,又不肯真正奉献。
龙椅上的李君菡时时饮些果酒,却似乎有些醉意。她手撑在额头,惺忪的眼睛目光朦胧。
后宫之中,李嬷嬷安顿好小皇子便往暗暗放了几个信号出去。李嬷嬷正欲去更衣,到大韶殿来相机行事,暗中观察的郭嬷嬷却走出来。
郭嬷嬷道:“秋菊嬷嬷,您这是要到哪里去呢?”
“晓芙嬷嬷,您这个怎么也来了?”
“我是伺候小殿下的人,自然该时时守着,怎么才去了淑妃娘娘那里一会子的功夫,我们小殿下就喝醉了?”
“小殿下将那果酒当茶喝了,竟不胜酒力。我已经命人伺候小殿下睡下了。”
“公主殿下呢?”郭嬷嬷是不悦的语气。
“还在大韶殿呢。有陈晚蓉和谢春花来弄过为你默默陪着,又有几个宫女在外殿候着。”李秋菊在郭晓芙面前总是不服见憋屈。她自是知道郭晓芙是伺候先前那位丽妃的人物,而她是跟着淑妃进宫的,少不得在郭嬷嬷面前低了一头。可如今算来,都是宫中的老人,且安公公在分权上,郭晓芙、陈晚蓉、谢春花与她都是平级,这郭嬷嬷却最爱拿大。陈晚蓉嬷嬷也是伺候过先前那位丽妃的人,却不似郭嬷嬷这般爱拿腔拿调。最可气的还是,她是跟着淑妃进宫的人,那淑妃虽不得宠,却是后宫唯一的正经主子,不成想也不待见她,反而倚重郭嬷嬷。李秋菊在心头忍者,她这点倒和他家主子一样,叫人看着一脸和气,却不知内心早已恨之入骨。
李秋菊见郭晓芙看了看小殿下,她又道:“既然嬷嬷已经从淑妃那里回来了,我也该退下了。”
“去吧。”
李秋菊正欲转身,又被郭嬷嬷喊住。
郭晓芙道:“秋菊,你这神色,怕是要去干什么吧?”
“这时候,我该去接公主殿下了。”
郭晓芙笑道:“怕是项庄舞剑吧?”
李秋菊忽然方才嗓子道:“郭晓芙,你既然知道,就别再我面前装蒜了。”
“哼,是我家主子让我告诉你一声,这件事咱俩都有份,你既然要做孤胆英雄,难道还怕我说?”
李秋菊始料未及,这么机密的事,王爷竟然也会跟那人说?
二人方才一大声,却不知惊醒了帐内的小皇子,小皇子静静听着二人对话,继续装睡。
郭嬷嬷和李嬷嬷对小皇子会武功的事都一无所知,方才那李嬷嬷虽然用药迷晕了小皇子问了话,却担心另外几个嬷嬷发现,早就给了解药,任郭嬷嬷这种老手都看不出来小皇子中过迷药。
李嬷嬷道:“既然咱们此时是一条线上的人,那咱们就该同去大韶殿揭穿恒亲王假扮皇上的事。”
帐内的小皇子听得紧皱眉头,这又是什么跟什么?怎么是恒亲王假扮皇上了,不是我那个新皇叔假扮的么?小皇子一想,又觉得不对,他是去给父皇敬酒的时候在台阶上绊倒扑在皇叔的腿上,才发现父皇是皇叔的,这李嬷嬷怎么知道?小皇子皱着眉,忽而又想肯定是自己吃多了果酒,说了醉话才如此的。
小皇子不知,包括在大殿上的李君菡也不知,今日的果酒并非宫中平时饮用的果酒,而是有人早就策划了献乐时的刺杀,故而将果酒中兑了打量的烈酒。这喝上去倒还是葡萄味等果子酒,实际上比街上见到的烈酒还要烈一些,所以小皇子去给李君菡敬酒的时候才会跌倒,但凡不胜酒力的人,一口便能喝醉。他之所以能这么早醒来,还多亏李秋菊的迷药的解药。
李嬷嬷和郭嬷嬷又商量了许多,却不知都被小皇子听见。
李嬷嬷和郭嬷嬷商量了一起行动,待会儿假借去殿前献酒,当场揭穿那个假皇帝。
李郭二人又走到帐前,小皇子听见脚步声忙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确认小皇公子熟睡,李郭二人便果断行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