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云海,凌霄连绵着层起彼伏的彩霞,湘丹与绛紫交织着,在天际蔓延开来,叠峦出好些不知名的色彩。
云霞里头,还隐约可以瞧见三两个游走的金雀与仙灵,远远地看过去,竟依稀有点像从前起月台上的风光,他垂眸沉沉地望着。
英殊看着那个人倚靠在金殿窗边的背影,不知道他看着外面在想什么。
“英殊,”
英殊正兀自出着神,忽然听到那人唤了他一声。
那人依旧没有移开看向窗外的目光,只是随口问着,
“你从这里瞧下去,像不像我们从前在起月台看天上。”
英殊愣了一下,随即也垂眸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瞧了过去。
窗外是一成不变的云霞,跟以往看下去的没有什么不同,却瞧不出有哪里似曾经在起月台上看的那番风景。
“这里是云海之巅,起月台纵使再高,那也是人界。”
英殊如实说着,从前他们跑到天堑阁的最高处,也是要仰头才能瞧见这连绵的彩霞。
如今,彩霞却在他们脚下。
“羲齐,”
几百年,无论身份如何变化,英殊都是像最初那样叫他,“阿朱回来了。”
羲齐微微一怔,慢慢地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回过头来,又恢复了天君的威严,转身走向大殿之上,
“你遇见她了?”
“是,”英殊跟了过去,回答着,
“在人界行云湖上的一只木舟上,十三也在…”
羲齐揉了揉眉心,等着英殊接着说下去。
“她现在…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还有十三,十三的悬灯火也丢了…”
“以阿朱的灵力,根本做不到灵体分离,若是要换身体,必须破体出灵。”
羲齐分析着,有些震惊,不过细想一下,这倒确实像是阿朱那丫头敢做的事。
“至于十三,悬灯兽可以自由出入阴缺门,但是却不能带人出来…想来,定是十三散尽悬灯火种,拼死将阿朱从阴缺门里带出来的。”
英殊站在殿下,抬头看向羲齐。
羲齐穿着牙色长袍,袍间以极细的金丝纹着繁复的、类似于符文的纹绣,右袖空荡荡地垂在他身侧。
两百年前的大战中,凤焕用苍炎剑斩去了他的整个右臂。
凤焕是抱雀的父亲,英殊很是想不通羲齐为何会跟凤焕大打出手,落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局面。但是凤焕已死,羲齐对此事闭口不提,连抱雀都问不出结果,英殊也不抱希望能知晓真相。
“过去的事情,他们还没有释怀。”
英殊含蓄的说着,他没有提起阿朱在找抱雀的事,英殊知晓,当年抱雀万念俱灰,自己跳入了阴缺死门,步入了万劫不复的炼狱。这件事在羲齐心底,是永不能触及的伤痕。
“她们是要为抱雀和天堑阁讨个说法…我一日不死,他们便一日不会释怀。”
羲齐大致猜到了英殊难以说出口的事,勾唇轻笑,
英殊垂首默然,来来去去其实也才过去了几百年,他们几个人,如今却只有他还是从前的样子,懦弱又谨慎的活着,徒劳的看着身边山水流转、物人皆非。
“还有什么事吗?”
羲齐问道,神色已有倦意,英殊想了想,还是决定说道,
“天堑守门使里有一个叫越密的,她是当年和丛梧神女一起从生门出来的生灵之一…”
“这个我知道,千泽向我禀明过,”
羲齐知晓越密的来历,又看向支支吾吾犹豫着要如何说出口的英殊,眉头微蹙,
“怎么了吗?”
“潋光好像在她手里。”
英殊踌躇良久,终是说出了口。
他初见越密时,就注意到了越密腰间佩戴的银月沧刀,那沧刀弧若弯月,银光潋滟,剑气虽不甚逼人,但烁铎之间却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敛容之力,这种敛容的剑气,英殊只在抱雀那里见过。
世传抱雀殿下,一手持杖,行医救人;一手持剑,斩妖除恶。那剑,便是潋光剑,潋光剑没有剑锋,两面剑背,剑气为锋,银光斩出,自成剑锋。潋光在抱雀手中时,行善执正,靠浩然的剑气出击,剑身滴血不沾,是世间独有的圣物。
羲齐对潋光,比抱雀还熟悉,潋光是抱雀逢世之龄时,他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你确定,那是潋光?”
羲齐的声音有丝颤抖,潋光当初随着抱雀一起进了阴缺死门,不可能还存在在世间,除非…除非是抱雀回来了…
“不太确定…那刀有刀锋,不似潋光剑形,又沾染过血气,跟潋光简直天差地别。但是,那种熟悉的浩然剑气,跟潋光一模一样。”
英殊迟疑着,仅凭模糊的剑气,他确实不太确定那是否是潋光,但是越密既然是自阴缺门而出,阴缺污秽遍地、满是血腥,她从那种地方厮杀逃生出来,手中持着的银月沧刀却散发出如此类似潋光的浩然正气,无论如何都不是一般凡物。
“这世上,不可能再有跟潋光一模一样的剑气了。”
英殊还在猜测着,羲齐早已有了判断,他心绪恍惚着,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失神。
英殊见羲齐陷入沉思,默默地告退离开了。
***
越密上霞顶金殿时,恰好遇见了英殊自金殿下来,
“见过司战神君。”
越密停下来行礼,英殊看了她一眼,也停下来,
“越密仙使,”
他上次问过她的名字,居然还记得,越密有些意外。
“你们去金殿有什么事吗?”
英殊想起刚才跟羲齐的谈话,顺口问着。
“生门之事,公子让我来禀告天君。”
越密简洁的回复。
英殊知晓不应多问,若是越密现在去见羲齐,也算是让羲齐解除些困惑。他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司战神君还是很好相处嘛。”
一旁的峥华见英殊离开,跟在越密身边小声议论着,
“好相处?你觉得他好相处?”
越密心下吃惊,难道是因为心境的缘故吗?上次针锋相对,所以她觉得英殊有些古板,这回和和气气的,峥华反倒觉得他好相处。
或许是她上次太过忧心千泽,所以才会对英殊神君第一印象不好吧,越密想通,今天来看,英殊神君也并非那么古板的。
“对呀,你瞧他一点仙灵的优越之气都没有,也不多问,瞧着又憨厚老实,和和气气的。”
峥华听见越密反问他,越发喋喋不休起来。
一旁的峥羽还一直回过头去看着英殊的背影,直到他从视线里消失才追上来,有些失望的说,
“众人不都说司战神君英姿飒爽十分俊秀吗?看着也还一般嘛,都没有我们长老好看。”
“那能和咱们长老比吗?咱们长老可是被七郡主白冥苏瞧中的人,那七郡主眼光多毒啊!”峥华悠悠地说,
“不许你这样说长老!”峥羽怒视他。
越密见峥华和峥羽两人争吵着互相反驳,什么也不顾忌,觉得很有趣,从前她随千泽出去,总是紧绷着一根弦,说每一句话、行每一件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来麻烦让千泽为难。
其实随心所欲的讲话与行事,人真的会愉悦很多。
***
“羲齐,我太喜欢它了,谢谢你!”
羲齐眼前浮现着他将潋光拿出来时,抱雀喜悦的模样。
上晴光山盗银月石,又去厘沙谷埋沙淬之,送给抱雀时,阴缺门恰逢生门大开之际,金色的光辉照进来,洒在银色的剑身上,熠熠的格外好看。
“阳光潋滟在它身上真好看,就叫它潋光吧!”
那时,她捧着潋光,欢喜的瞧着,他却只顾着看她,阳光潋滟在剑身上,又投影进她的眼睛里,眸中盛满了光芒,熠熠生辉,比潋光还好看。
原来真的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羲齐从前不愿去细细回忆,如今不住想起来,却依旧历历在目,故人的一言一笑原来才是最难忘却的。
可是记得又如何,他们一行人的过去和未来,说到底,都是毁在了他的手上。
正恍惚间,羲齐忽然察觉到一缕孱弱的敛容剑气自殿外传来,他心弦绷紧,一时震惊的滞住了呼吸。
“阿长?……”
“禀天君,天堑阁有要事传告,派遣来的天堑守门使正在殿外候着。”
门外通传的仙娥步入殿内。
天堑守门使……是了,羲齐讪笑,英殊刚刚才提起过的。
可笑刚刚察觉到那缕熟悉的潋光剑气时,他居然还误以为是抱雀来了。
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现在,他还没有去面对抱雀的勇气。
失望和庆幸两种情绪交织在心间,羲齐整理好情绪,轻声吩咐道。
“让她进来。”
金殿之上不得携带武器,越密进殿之前,将银月沧刀交给了殿外的护军,但随着她慢慢步近殿前,羲齐感觉到潋光的浩然之气便越发清晰。
“天堑阁守门使越密拜见天君。”
越密俯身行礼,羲齐抬手让她起身。
不知为何,越密觉得天君看向她的目光十分专注,让她不免有些拘谨。
“阴缺生门将开,公子正在准备请引魂幡现世,特吩咐属下前来告知天君,提前通知各仙灵,以免引魂幡现世引发骚乱。”
羲齐看出来了什么,收回目光,敛眸回应着,“好,我知晓了,有劳公子费心。”
见天君目光移开,越密这才敢微微抬头,看向传闻中与凤君大战,能知天音的仙界之主。
他身着一袭简洁的牙色长袍,动曳之间,衣袍上有金丝掠过,眉眼如墨,深隽立体,远远瞧过去就好似一幅水墨仙人图上撒了些细碎零星的金箔。
唯一的缺陷是,他的右臂有缺,右袖处空空如也。
“你叫越密?”
越密正偷偷打量着,听到羲齐忽然发问,又连忙收回目光垂眸答是。
“你…”
羲齐欲言又止,深吸一口气,“罢了,你下去吧。”
越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也如释重负,垂首告退离开。
霞顶金殿是四界最高之地,越密往回走着,眼瞧着漫天的彩霞一点点从被自己踩在脚下又升到了自己头顶。
原来身居高处,真的是连风景都是独一无二的。
可是再独一无二,一个人瞧也很是无趣,越密不禁想到,要是千泽在就好了,哪怕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那也是极快乐的。
“越密师姐!”
峥华和峥羽没有进霞顶金殿,俩人在界外一边绊着嘴,一边等着越密,一见越密下来了,纷纷跟了过来。
“越密师姐,天君凶不凶呀?能跟凤君凤焕大战的灵物,必是极凶狠的。”
峥华问着,他总是对那些传闻中的人物的性格样貌格外好奇,其余的倒还没那么感兴趣。
越密无奈的笑了笑,“我只管把公子交代的事情传达完就走,又没有相处,哪里知道什么凶狠不凶狠。”
“越师姐你不用理他,他这人话本看多了,就喜欢自己杜撰故事,所以总是问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好用来做杜撰的素材。”
峥羽揭着他的底,“你和公子,还有满月长老和那个女阎罗,都被他乱编了好些故事,写的还有模有样的,什么《霸道冷仙主与他的贴心小下属》、什么《娇艳女阎君取貌美长老芳心手册》,写的乱七八糟居然还那么多人抢着看。”
越密脸一红,面有愠色看向峥华,“你胡乱写什么?公子你也敢胡乱编排?”
“我没有,”峥华叫屈,“天堑阁弟子每月要交修行参要,大家都是以公子和长老还是师姐您的行事典册作为依据来分析参透的,我不过是参的别致了些…”
还未等他喊冤喊完,越密的刀柄已经挥了过去,峥华闪身一躲,却没能逃过,刀柄打在了肩膀上,力道十分大。
“回去把你写过的所有“修行参要”都拿给我,一月不落。”
越密恼羞成怒,狠狠说着,疾步走开。
“啊?”峥华追赶着,“师姐,我真的没有!”
越密丝毫不听他解释,走的飞快,峥华又拿眼神去瞪峥羽,峥羽却是毫不起怯弱的回瞪过去,
“活该,谁让你把我写成了暗恋长老的花母鸡,没去告诉公子都是轻饶了你。“
“你还想告诉公子?话本里写的果真不错,最毒妇人心。”
峥华又激着,峥羽见他还不知悔改,气急,身前越密已疾步走出了好远,峥羽见状,连忙跑过去,边跑便叫嚷道,“对了师姐,我还忘记跟你说了,峥华还有…”
峥华早已跑了过去,拿手捂住峥羽的嘴,不让她接着说下去。
越密在前面走着,身后传来两人打闹的声音,幸好已经出了天界,否则真是有损天堑阁颜面。
想来峥羽也是个稳妥的人,就是峥华不正经了些,估计都是在天堑阁规矩久了,出了门就都放松了些。
之前在阴缺门里也经常是这样的,她一个人疾步在前面走着,远黛和丛梧在她身后追赶打闹,争着要走中间,都不想垫后。
越密笑着,又抬头看向头顶的彩霞,不自觉的竟想到了霞顶金殿里那个如水墨画般的天君,想起了他专注的目光和空荡荡的右袖,他也有要等的人吗?他一定是很寂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