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建宁真是魔幻之地。昔日在叶城,咏言没少给莫老将军添乱子,天天上蹿下跳,我们几个人里就数他鬼点子多。如今在这建宁久了,倒脱胎换骨,风度无双,连我跟他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回宫路上,梁玄景不由得对知云感叹道。
“费先生有他的考虑。他双眼不便,经营北茴楼实属不易。”檀知云回道。
闻言,梁玄景脚下一滞。
话虽如此,但他不便的双眼却无疑是他最好的掩饰。谁也想不到,这北茴楼的幕后势力竟是梁玄景。
昔日的“北漠三小将”如今来到建宁,反而置身泥潭,倒不如沙场上痛快杀敌来得畅快一些。砍头不过头点地,脑袋掉了也不过是碗大的疤,真是好过在这阴谋诡计中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可是他若是不斗又能怎么办?眼下朝中贪官污吏横行,党派纷争,他若不斗,死的人比在北漠战场上更多。
他虽是皇族血统,却也不觉得比乡野掏粪匠、河边洗衣妇来得高贵,只是血脉中注定比别人多一份使命,要对这黎明苍生担负一份责任。
如今长风早已和他划清界限,只做他的闲散驸马爷,对朝堂置身事外,绝不沾半点泥星。
莫咏言放下他惯常使的长缨枪,化名费先生,隐身幕后,甘当信鸽传递情报。
其实何止是列长风、莫咏言,还有梁玄景自己。
一腔报国的赤诚,隐藏于云袍之下韬光养晦,运筹帷幄的兵法却化作翻云覆雨的权谋。
他们都已不再是北漠幽并游侠儿,也不是那衣袂飞扬的少年郎了,注定不再鲜衣怒马,不能再意气用事。
皇城脚下,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如今户部和工部都换成了我们的人,新官上任,我们的事情多着呢。”
秋风穿墙过,雪灰色水墨长衣渐渐消失在碧瓦朱甍的深宫之中。
绿树掩映之中的启云宫,像是照进了多年不见的阳光。
梁玄景这边倒是胸有成竹,气定神游,驸马府那边却是鸡飞狗跳,哭天抢地。自长歌从京郊回来之后,便被再次禁足。
她原以为这次兄长还像之前几次那样,只当他是纸作的老虎——吓唬人。谁知兄长刚踏进就要拿马鞭“家规”伺候。
列长风自妹妹进京以来,就更操一份心。他本就是皇帝牵制父亲的质子,谁知一个不够,皇帝还要凑上一双。列侯带兵打仗这么多年,自问对待大梁绝无二心,自然是问心无愧,皇帝说让他送女儿进京参加小世子周岁宴,他也没多想就送来了。偏偏这妹妹又是个吃多了憨红薯的,只吹膘,不长心,整日直来直去没有半分心眼。从小就被他担忧得紧,在北漠还有娘亲和爹爹护着,如今娘亲入土,爹爹一个沙场男儿,除了打仗,其余漠不关心,对待妹妹也无半分走心。来了建宁,妹妹的大事小事自然都是由他这个哥哥操心。
“你要救济纯儿一家,此举并非慈悲,实是莽撞。你救得了一户,但你救得了整个村子的人吗?你只能解决他们一时的困境,但是你能保证他们一辈子都衣食无忧吗?”
怒火中烧的驸马爷冷着一张脸,双眸如寒星射向跪在庭院中央的长歌,“如果再过几日,河堤的事情未解决,等待他们的命运就是未成饿殍,先成浮尸!”
长歌低垂着脸,跪在庭院中央,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乖乖地埋在绣着海棠色花边的领口里,看起来乖顺得令人爱怜,唯独长风知她这妹妹爱闯祸爱乱跑的秉性一时半会绝对改不了,依旧是恨铁不成钢地怒目相视。
向昱连忙拦住气昏了头的驸马爷,口中劝道:“驸马使不得,郡主已过及笈之年,不是垂髫孩童了,打不得!”
“滚开!”列长风不耐烦地一甩手,继续用马鞭指着长歌的脸,厉声道:“史书只会写承安廿年,京郊外淹死几个农民,没有人关心他们怎么死的,也没有人记得他们,他们像是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活着的时候不被在意,死的时候也不得善终。更可悲的是,这不是京郊外村户里的特例,而是这大梁十多年来的积弊,如蝼蚁般生存的不止是他们,还有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农民、戍守边疆的将士们!”
“你现在还认为自己的举动是侠义之举吗?”列长风疾言厉色道。
向昱跟在长风身边多年,也没见他发过几次火。今日像是要把往昔隐忍未发的怒气都倾泻而出似的,他怕长风一怒之下下手重了,到时候又心疼妹妹,又自责,于是依旧紧紧地揽住他的双肩不放。
列长风虽离开沙场多年,但每日练剑依然勤奋如往昔,手臂力道依旧不减当年,他一甩手,马鞭便掀起一股凌厉的风,直直地扫到向昱身上去。向昱只穿一身便服,立即被刮破外裳,登时皮开肉绽。难以想象,若是这一鞭甩到细皮嫩肉的女孩子身上,那会伤得如何惊天动地。
长歌见兄长这回来真的了,便口中求饶道:“兄长我知错了,该罚的我一人承担,一鞭都不会少了,你别误伤他人。”
“今日向昱也有失职之罪,这一鞭我没冤枉他!倒是你,今日你嫂嫂进宫,我看这驸马府还有谁能护得了你!”
长歌心下想:完了,哥哥的“疾风手”,在北漠的时候她不是没领教过,那是一人能用马鞭单挑百人的绝技。之前嫂嫂在,还能替她说几句话,今日偏又如此不巧,嫂嫂进宫,她这是麻雀进了烟囱,不死也掉一身毛!
列长风说完,马鞭一扬,卷起院中沙土,正要向长歌身上挥去,忽地滚进来一个小厮,慌慌张张道:“驸马爷,宫里来人了!”
列长风本以为是婉仪回来了,便收起马鞭,对长歌道:“待会再来收拾你。”
长歌虽单刀子似的直来直去的性格,但也并非真的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兄长的话她大半是听进去了。虽说兄长现在志在将她规训成一个“在家从父从兄”、熟知《女德》《女容》的女子,但方才所说也不无道理。
人在此世,靠的还是智力,而不是蛮力。
长歌也以为是婉仪嫂嫂回家来了,知道自己救兵来了,便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有嫂嫂护着自己,那鞭子怕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了。心下醒悟自己近来行为确实是鲁莽了些,便乖乖跟在兄长身后出去迎礼。
列长风转过长廊,就见朱红色的大门处十来个身着青衣品级较低的宫人跪作两排,中间一个戴红帽,着绯色袍服的宦官亲手拿着羊角灯,弯腰站着等候。
列长风识得这位宦官,乃是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颜拓颜公公,婉仪也对自己说过,小时候曾经让这位公公给自己打宫墙内的枣树上的酸枣吃。打从皇上登基颜公公就在他身边伺候,伴君如伴虎,皇帝身边的宫臣宫女都换了好几波了,唯独这颜公公依然铁打的磨盘流水的兵,稳坐内宫一品宦官的位阶,不得不说有他的过人之处。
列长风内心有十分强烈的不适感,更觉得没来由的心发慌,能让官居一品的颜公公亲自前来,不知在那长廊之后,会有何事在等着自己。
等到他走近,正要跪下,那颜公公却一把扶着他,涕泪涟涟,尖着嗓子像是要把话用力说出来似的:“驸马爷,今儿个奴才不是来宣旨的。”
他说着,扶着列长风的手,自己却慢慢跪下,双手交握向列长风作礼,口中悲声道:“驸马爷!节哀啊!婉仪公主今日入宫,失足落井,薨了!皇上特意让奴才来接您入宫,去见公主遗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