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入冬比往年早了一月有余,已连下了数日的大雪。
京都物价猛涨,碳价高盐价三倍余。商号囤货不发,朝官默不作声,民间哀怨载道。富贵人家勉勉强强,小户人家苦不堪言,闻京郊已冻死数人。满腔热血的书生们联名上书以求能达天听,望纠其制。但令人绝望的是,数投仿如石沉深潭,竟无回响。
屋内。
“这银屑炭确是好些。”宝钿擦拭桌子两下,拿起抹布发现没有炭尘。
“也不呛人,挺好的。”芳官坐在小姐脚边女红。
芳官宝钿十二三岁年龄,打小跟在徐府五小姐身边伺候。芳官内向沉稳,稍懂些方字数术;宝钿心思活泼,善与人打交道。二人一齐,倒也能将院内收拾得安稳。
外面婢子们嬉闹的声音不绝于耳。芳官专心做着绣活,宝钿则有些按耐不住,她时不时抬眼去瞧奉仪,那模样被正在做账的徐妈妈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
“已经积雪了,奉仪*可要出去瞧?”徐妈妈问道。
“不了。”?晴之端坐在桌前峨眉紧锁,“你们去吧,这儿不必留人了。”
“多谢奉仪!”宝钿冲着徐妈妈点了点头,拉起芳官一路小跑溜了出去。
徐妈妈原本是萧府医女,随着悦姬来到京都徐府。这徐府也说不上是高门大户,到徐太爷这一辈才从北徐从分出来,没有家族助力,人少且清闲。只是徐家儿女在外面名气不小。
徐尧,是徐太爷与玄德郡主的长子。才华横溢、经纶满腹,年纪轻轻便三元及第。本人对做官没什么兴致,入了翰林院做了两年后觉无趣,便自请去游学,极少在家。
徐萦是徐尧的妹妹,小他五岁。不仅聪慧大方、才情过人,更有高过一般闺秀的野心。她与郡主商量一手筹办义学,另一手则办了个大商号。义学人才不必多说,多数都去了商号,也有少数自行营业。虽说徐二入了商贾,但本人端庄大方,让人挑不出错来,连皇后也对她赞不绝口。
徐睿是徐氏夫妇的幺子,天资聪颖,风流倜傥。虽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才,却常常得意忘形。与兄姊不同的是,他是京中闻名的纨绔子弟。徐三自命不凡,曾一人一马到边关求娶武侯之女,原因是武侯与回鹘公主之子,定非常人。而此事,也令他成了徐府第一门亲事的主角。
这事太爷太夫人倒没什么反应,府外却流言纷飞,一刻也未曾歇过,直到徐府第一个婴孩的出生。
徐府第一个孙辈是个男孩,太爷亲自取名曰静,字玉子。同年徐尧迎娶了白马郡惠家的长女,第二年也生出了徐府第二个孙辈,也是个男孩,名曰真,字敬文。
而晴之的二姊莲洲,名容,行五;晴之名阳,行六。也是徐府的老幺。
徐三婚后性情有所拘束,虽能够耐下性子做事,但也未能坚持许久。徐二给他找到的行当,不论文武商艺,皆做不过三日。徐老太爷见之,便转为三房子女讨好处。
徐玉子自小便跟着祁王世子一路游学,见识自是长于同龄人许多。徐莲洲则由老太爷一直带在身边教养,气度从容举止大方。徐晴之则不曾外出,一直跟在爹娘身边。对外道是身子不好。
不受边关侵扰,原本京中日子倒也太平安好。但这和平皆于太康十六年被打破。
西北金国向天家递了战书,从此境地频起战事,更有回鹘、大夏时常结伴来犯,趁火打劫,一时大周版图竟缩了五之有一。
多番冲突虽有险胜,但终究不敌有备而来的三大联军,战火烧几年,镇守边关的萧武侯痛二子。徐太爷做主,遣了徐莲洲到边关。
太康十九年,边关战事胶着,太子新婚第二日便自请率精兵十万奔赴前线抗敌。
太康二十年,太子率兵赶到支援武侯,敌军节节败退,终有好消息传来,天家大喜。
太子之军如破竹之势,守皆固,战皆胜,攻皆成。金国正面迎击不成,便与回鹘大夏勾结,使计围了太子的军帐,萧武侯率将士死生一战才败退敌军。
但这一役,武侯身受重伤,不治身亡。悦姬听闻其父战死之讯昏死过去,修养数十日方才回过神来。紧随而来另一个消息——
那日乌云蔽日燕雀低飞,却不落雨。晴之有些胸闷,将人都遣了出去,独自在窗边读书。却来了一位官夫人带着一箱箱贵重的珠宝玉器、丝绸锦缎和一道旨意:徐女晴之,良慎谦恭,温婉可人。特封九品奉仪,享九品俸,入四皇子府司典司记。
炭火噼啪作响,将晴之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右手轻摆,将战报甩到桌上。她有些泄气,屋内昏黄的光,屋外吞人的瘴,恰似这战乱横生的世道,令人无法喘息。入府前,娘曾单独与自己说,四皇子确能成事。但要千万谨慎,若是因着血脉而生嫌隙,则如地狱。
晴之心知是阿姊在边关定是传了什么消息回来,当年太子节节得胜之役,大都是阿姊带兵,所以能回来些消息也不稀奇。
娘与太爷的谋划一般无二,阿兄跟了祁王,阿姊跟了太子,自己则入了四皇子府。娘与我三人的吩咐八成都是只做事,不出头……只是晴之到现在什么事情都没做出来,唉。
“给奉仪请安。”突来的请安声吓了晴之一跳,来人是皇子妃身边的婢女香木。
“皇子妃有请,我来传个消息。”香木见晴之回神,忙说。
“这有热茶,你且祛祛寒气。”徐妈妈递上茶杯。
“多谢奉仪。”香木也不推脱,大大方方接过热茶饮了几口,“外面积雪已深,奉仪去时多加件衣服,小心着凉。”
“好。”晴之微笑,“皇子妃这番匆匆召唤,是何事?”
“殿下正在前院书房会见兵部陈尚书。”听到这一句晴之心弦微起波澜,入府已有月余却未曾见过他,“……皇子妃请各位到蕴真院去一起用夕食。”
“如此。”晴之点了点头。
“话既带到了,我便走了。”香木将茶杯放到桌上便离开了,“西边也得走一趟呢。”
“多谢你来传信。”晴之笑着点了点头。
“奉仪客气了。”香木性子直率却也不惹人嫌,“那我先走了。”
话毕,香木匆匆离开。
“外头还在下雪?”晴之问道。
“已经停了,月儿都出来了。”原本宝钿还在外面撒野,却突然被芳官拉了回来。
“芳官你去为奉仪取衣裳来吧。”徐妈妈见二人回来也还算及时,便没多说。
“这件如何?”芳官拿出一件沙绿色的褙子,“配奉仪身上的袄裙正合适。”
“我不要穿这身。”晴之吩咐道,“要那件江山雪,配上青葱绿的半臂。”
“这……”芳官有些犹豫,“外头虽说雪停了,但……”
??“听我的罢。”晴之不满地努努嘴,“再拿一件烟色的蝙蝠宽腰封来。”
“……”芳官虽迟疑,但并不动作。
“你便听我的罢。”晴之皱着眉,“我不怕冷。”
徐妈妈知晴之听了那一番话,定是心中生了计较,但也不出声阻拦,而是趁着晴之与芳官犟着时,去取了两件稍微厚一些的来。晴之见到后觉得也还合理,便没有多说,依了她的意。
刚出门走了两步又下起了雪,二人快步走到蕴真院门前,宝钿前去通报,留晴之一人听着簌簌雪声出神。偌大院子里除了积雪便是晴之,心中顿时生了厌恶之感,见到景福出来她便急忙跟了进去。
推开门帘,屋内亮堂堂的,众人中间坐着的二人,一位是皇子妃,另一位便是四皇子了。他抿了一口茶,看着笑成一道新月的四皇子妃,十分温柔。
晴之打量了他两眼瞬间没了劲,四皇子虽说比寻常人模样都好些,但比自己阿姊不过。见皇子妃朝自己这看来,赶忙换作恭敬地样子站在原地不动作。
“人可算齐了。”皇子妃走过来拉起晴之,“你一直在外还未曾见过,这位是徐奉仪。”
“给四皇子、皇子妃请安,给诸位姐姐请安。”晴之不敢抬头去瞧,生怕露出心事,被人发现自己心中的不屑。
“坐下罢。”四皇子的声音缓缓落入晴之耳边。
“是。”
“这些日子在府中可还住的习惯。”
“都好。”
“好。”
那晚没有发生什么事,四皇子大多数时间都在和皇子妃说话,温贤仪偶尔会接两句,晴之坐在一旁微笑着一言不发。餐后,众人便各自回去了。倒是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宫中传来了急旨,四皇子与皇子妃便匆匆入了宫。
下午,只皇子妃一人回了府。晴之尚与府上其他人不熟,只得遣宝钿出府去问悦姬可是有事发生。宝钿带回来后说是太子受了伤,但尚有一口气在。不知为何晴之松了口气。
秋十月,太子苦撑了半年终究还是薨了,举国大哀。